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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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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五章 就這樣,佩爾曼內德先生搬過來了,第二天他在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的新宅和他們夫婦一同用餐,第三天是星期四,他認識了尤斯圖斯·克羅格和他的妻子,認識了布來登街布登勃洛克家的太太和三位小姐,他們對他的看法眾口一詞……就是滑稽可笑……他們把厲害說成「列害」……認識了塞色密·衛希布洛特,塞色密對他的態度非常嚴峻,也認識了可憐的克羅蒂爾德和小伊瑞卡,他將一包糖果遞到伊瑞卡手裡……他的情緒老是那麼好。雖然不到一會兒就重重地歎一口氣,但那是表示他對這一切非常滿意,並不說明其他的問題。他抽煙鬥,用他一口奇怪的鄉音說話,表現了超乎常人的持久靜坐的能力。 每次飯後,他以一個最能長時間堅持的姿勢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抽煙,喝茶,談天。雖然他給這個老家庭增添了一種完全不同的陌生情調,雖然他本人仿佛給這所宅子帶來一種不協調的東西;但對根深蒂固的老習慣卻不能打亂。他一次不漏地參加早晚祈禱,求得主人的允許旁聽了一次老參議夫人辦的主日學校,甚至有一次耶路撒冷晚會他也在大廳裡出現了一會兒,為了讓人把他介紹給那些女太太。自然,當麗亞·蓋爾哈特一開始朗誦,他便心驚膽戰地逃開了。 他的大名很快傳遍全城。一些上流人家都在好奇地談論布登勃洛克家這位從巴伐利亞來的客人。然而他和別的家庭以及交易所還都沒有關係;由於當時季節的原因,大部分人都準備到海濱去避暑,因此參議並沒有把佩爾曼內德先生介紹到社交界去。講到參議本人,卻非常熱心地跟客人周旋。雖然他在商務和市政上事情很多,他卻擠出時間帶著客人到城裡各處遊覽,參觀所有的中古時代的名勝,什麼教堂啊,城門啊,噴泉啊,市議會啊,市場啊,船員之家啊等等。他想盡各種方法招待客人,把他介紹給交易所裡自己的摯友……當老參議夫人偶爾對他這種忘我的待客精神表示贊許的時候,他只是冷冷地說:「唉,母親,作這點事又算得了什麼……」 對於兒子的回答,老參議夫人無動於衷。她甚至連笑也沒有笑,眼皮也沒有抬。她只是把自己一雙清澈的眼睛向斜側裡望去,又轉換了一個話題……她對於佩爾曼內德先生保持著始終如一地又誠懇又親切的態度,但是格侖利希夫人卻做不到這點。這位經營忽布的商人已經在這裡過了兩個「兒童日」了……雖然在他到這裡的第三天或是第四天他就有意無意地暗示跟本地釀酒廠的交涉已經辦妥了,一個多星期卻又漸漸過去了。在兩次這樣的星期四團聚上,每逢佩爾曼內德先生說一句話,或者作一個動作,都會令格侖利希夫人焦躁不安,望一眼尤斯圖斯舅舅,望一眼她的幾位叔伯姐妹或者是托馬斯。這時她的臉漲得通紅,常常好幾分鐘僵直地、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裡,或者是暫時離開大家一會兒……三樓上安冬妮臥室裡的兩扇窗戶全都開著,綠色窗簾在六月夜晚的熏風中輕輕飄擺著。一隻玻璃缸擺在大床邊的茶几上,裡面盛著半缸水,水上面浮著一層油,油裡麵點著許多小燈芯,使這間大屋子籠罩在靜謐的柔和的光輝裡,模模糊糊地照出屋子裡罩著灰布套的直腿扶手椅。格侖利希太太正躺在床上。她的美麗的頭埋在一隻鑲著寬絛子邊的柔軟的枕頭裡,雙臂交迭在鴨絨被上。由於想著心事,她並沒有睡著。一隻長軀體的大飛蛾無聲地急遽不停地圍著燈火抖動翅膀,她的目光緩緩地隨著這只飛蛾轉動……床邊的牆上,在兩塊中古時代城市景致的銅板中間,用鏡框鑲著一條《聖經》上的格言:「讓主指引你的道路……」但是當一個人在午夜裡睜著眼睛躺著,要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卻不知道何去何從,又無從問計於人的時候,是不是真能得到主的指引呢? 屋裡寂靜無聲,只有壁鐘嘀嘀嗒嗒的聲音,和偶爾從幔帳那邊隔壁屋子裡傳來永格曼小姐咳嗽的聲音。那邊的燈還沒熄滅。那個忠實的普魯士女人這時還筆直地坐在活動桌面的小桌前面,在掛燈下面給小伊瑞卡補襪子。此外,人們還能夠聽到小伊瑞卡的深沉、恬靜的呼吸聲。因為此時塞色密·衛希布洛特學校放暑假,這孩子也就回來住在孟街家裡。 冬妮在床上翻了個身,把上半身欠起一些來,用手托住頭。 「伊達?」她壓低聲音招呼道,「你還沒有睡,還在補衣服嗎?」 「啊,啊,小冬妮,親愛的孩子,」伊達的聲音從隔壁傳過來……「睡覺吧,明天一早你還要出去,你要睡眠不足的。」 「好吧,伊達……你明天一早六點鐘叫醒我好嗎?」 「六點半鐘就夠早的了,我的孩子。八點鐘馬車才來。你把覺睡足了,明天一定又漂亮,又有精神……」 「哎,我怎麼也睡不著!」 「哎呀,小冬妮,這可不對;你打算明天在施瓦爾道顯出一副委靡不振的樣子嗎?喝七口水,向右邊側著躺著,數一千下……」 「哎,伊達,請你過來一下!我睡不著,我告訴你,我的腦子一分鐘也沒閑著,想得頭都痛了……你來摸摸,我想我也許發燒了,胃病也犯了;要不也許是貧血的緣故,我太陽穴上的血管都漲了起來,跳得很快,漲得很痛。當然,血管漲是漲,頭上的血還是不夠……」 一陣輕微的走步聲之後,接著伊達·永格曼的骨骼強大、精神充沛的身軀,穿著一件簡單、老式的棕色衣服,出現在幔帳中間了。 「哎呀,小冬妮,發燒了嗎?讓我摸摸,我的孩子……我給你用毛巾敷敷吧……」 說著,她邁著像男子似地堅定的大步走到櫃櫥前邊,取出一條手帕,在水盆裡浸了一下,又回到床前邊,非常小心地放在格包利希夫人的額頭上,接著用雙手把它撫平了。 「謝謝,伊達,真舒服……哎,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的好伊達,這兒,床邊上。我老是思考明天的事……我怎麼辦呢?腦袋都想暈了。」 伊達在她身邊坐下來,又將針和撐在襪子架上的襪子拿在手中。她的光滑的、灰色的頭頂低垂著,兩隻永遠閃爍著堅毅目光的棕色眼睛緊盯著針跡,說道:「你想,他會問嗎,明天?」 「一定的,伊達!一定會的,他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克拉拉是什麼情形?也是在這樣一次郊遊裡……你知道,我自然也可以躲過去。我可以老跟別人在一起,讓他接近不了我……可是那樣事情就算完了!他後天就走了,他已經說過,如果明天沒有什麼結果,他就要回去了……無論如何,這件事明天要有個決定……但是如果他提出來,我怎樣說呢,伊達?你從來沒有結過婚,你不會有這些問題,可是你是一個誠實的女人,你今年已經四十二歲了,你有自己的思想。你能不能替我出個主意?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 伊達·永格曼把手裡的襪子放在懷裡。 「可不是,冬妮,這件事我也想了非常多。可是我發現,不能給你出什麼主意,我的孩子。他要是不把事情打聽清楚,是不會離開這裡的。如果你不願意這件事,你也早已經把他打發走了……」 「你說得對,伊達;可是不能這樣作,反正早晚是這麼回事!但有個念頭折磨著我:我還能退回來,還不算遲!我就這樣躺在這裡,自己折磨著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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