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你愛他嗎,小冬妮,你說老實話!」

  「是的,伊達,如果否認這一點,那我就是說謊話。他長得並不漂亮,但長相與生活無關,他是個善良的人,不會作壞事,這一點你可以理解我。我一想到格侖利希……哎呀,老天爺!格侖利希老是說自己精明強幹,但他極其險詐的本性被他掩蓋得天衣無縫……佩爾曼內德可不是這樣的人,你看得出來的。我只能說,他為人過於隨便,過於貪圖安逸。當然,這也是一個缺點,因為照這種樣子下去他肯定不會發財致富,他有點傾向於一切任其自然,隨隨便便。像他們那地方的人說的那樣……在他們那座城市裡,每個人都跟他一樣,伊達,問題也就在這裡。在慕尼黑,他混在自己一群人中間,混在跟他一樣說話、一樣行事的人中間,我就非常喜歡他,我覺得他非常灑脫,很誠懇,也很親切。而且我也發現這是雙方面的。他也許把我看成是一位闊婦人,比我實際的情況還要闊,這也有關係,你知道,母親是不能給我很多錢的……我想他是不在乎這一點的。他並不想要一筆非常大的錢……夠了……我要說什麼來著,伊達?」

  「在慕尼黑,不錯。但是在你們家呢,小冬妮?」

  「在這兒呀,伊達!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他的優點在這裡都被掩蓋住了,這裡一切都是另一副樣子,這裡人更嚴肅,名利心更重,怎麼說呢,更矜持……在這兒我常常禁不住替他害臊,不錯,我什麼也不向你隱瞞,伊達,我是個老實人,我替他害羞,雖然這也許是我的短處!你知道……他在談話的時候,有很多次該說第四格『我』的時候,他脫口就說第三格。這在他們那是很普通的,伊達,甚至最有教養的人,碰上心情好的時候也這樣說,誰也不覺得刺耳,誰也不覺得奇怪。

  可是在咱們這裡母親就斜著眼睛看他,湯姆就撇起嘴來,尤斯圖斯舅舅渾身一顫,而且像克羅格家人那樣差點噗嗤一聲笑出來,菲菲·布登勃洛克或者是弗利德利克或者亨利葉特就要朝她們的母親丟個眼色,我立刻就想找條地縫鑽下去,恨不得跑出屋子去,這時候我就想,我決不跟他結婚……」

  「這是哪裡的話,小冬妮!你和他是在慕尼黑生活啊!」

  「你說得對,伊達。可是訂婚禮呢?訂婚禮要在這兒舉行的。請你想想,要是我因為他的舉止粗俗,而必須在全家面前、在吉斯登麥克和摩侖多爾夫這些人面前永遠羞得抬不起頭來的話……哎,我的前夫要體面得多,可是他的心卻是黑的,正像施藤格先生常常說的那樣……伊達,我的頭暈得很厲害,請你給我換個手巾。」

  「反正遲早是這麼一回事,」她喘了口氣接過手巾來,又重複了一句。「遲早的事,最主要的是,我需要再結一次婚,不能再以一個離過婚的女人的身份在這裡混日子了……哎,伊達,這些天我老是回想以前的事,回想格侖利希初次到這裡來,他給我們家,給我設計的那個圈套……一幕醜劇,伊達!……我又想到特拉夫門德,想到施瓦爾茨考甫一家人……,」她說得很慢,眼光帶著夢幻的神情在伊瑞卡的襪子的補綴地方停留了片刻……「想到訂婚,愛姆斯比脫和我們的家……那才稱得起富麗堂皇,伊達,當我想到我的那些睡衣……跟佩爾曼內德一起,我不會再有那些東西了,你知道,我們在生活中學會謙虛,我又想到克拉森醫生,想到這個孩子,想到那個銀行家凱塞梅耶……最後,那出收場戲……那真是可怕,你簡直無法想像,當一個人在一生中有過這樣可怕的經歷時……可是佩爾曼內德是不會幹出那種肮髒的把戲來的,他是一個可以讓人信賴的人。講到作買賣我們也可以相信他,我確實相信他跟諾普在尼德包爾釀酒廠很能賺點錢。如果我作了他的妻子,你會發現,伊達,我會設法讓他的事業蒸蒸日上的,使他的成就更大一些,多努一點力,為我和我們所有的人爭氣。他一旦和布登勃洛克族的人結了婚,他就承擔了這樣的義務!」

  她把手交迭在腦袋下面,仰望著屋頂。

  「不錯,我第一次結婚到現在,已經整整過了十年了……十年了!現在我又走到這一步,又要答應另一個人的求婚了。你知道,伊達,生活是非常莊重的一件事!……不同的只是那時候這是一樁大事,所有人都要求我答應那門婚事,而今天卻誰都很平靜,認為我答應這場親事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你必須知道,伊達,這次我和阿羅伊斯訂婚……我現在已經說阿羅伊斯,是因為反正早晚是這麼一回事……一點也沒有值得高興、值得慶祝的地方。它和我的幸福毫無關係。我這第二次結婚只是為了靜悄悄地、踏踏實實地彌補我第一次婚事的錯誤罷了,這也是我維護家族名聲的責任。

  母親這樣想,湯姆也這樣想……」

  「你說到哪裡去了,小冬妮!要是你不喜歡他,要是他不能使你幸福……」

  「伊達,生活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什麼我都看得清楚。母親……母親倒是不會堅持這件事的,只要遇到不妥靠的事,她總是說一聲。『算了』就避過去。可是湯姆,湯姆卻希望把這件事辦成。

  湯姆是怎麼樣的人,你當我還不瞭解!你知道,湯姆是什麼想法?他的想法是:只要門第差不多,是個人就行。因為這次重要的不在於辦一門出色的親事,只要能再結一次婚,把上一次的不幸彌補過來就成了。他的想法就是這樣。佩爾曼內德一到這裡,湯姆早已暗地裡去打聽有關他的買賣的情況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只要他對他的經營狀況滿意,這件事在他那裡便成了定局了……湯姆是個政治家,他知道他在做什麼,是誰把克利斯蒂安趕出去的?……這個字眼也許太厲害了,可這是事實啊,伊達。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因為克利斯蒂安使公司和家庭丟了醜。在他的眼裡,我也是同樣的情形,伊達。不是因為我辦了什麼錯事,只是因為我住在家裡,我作為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在娘家閑住著。他希望這件事能告一段落,他這種想法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對他的愛戴倒並不因為這件事而有所減少,而且我希望他對我也是如此。說實話,我這幾年一直在努力使自己開創一種全新的生活,因為……也許我不應該說這種話,我在母親這裡住著確實也感到煩悶,我剛剛三十歲出頭,我覺得自己還不算老。人同人是不一樣的,伊達,你三十歲的時候頭髮已經灰了,這是家族遺傳的緣故,你的那個死於噎嗝症的普拉爾叔叔……」

  這一夜她還發表了不少諸如此類的議論,不時插上一句「反正遲早是這麼回事,」最後她安安穩穩地酣睡了五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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