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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不錯,您看!我可認識一個。一個叫阿姆嘉德·封·席令的貴族姑娘,我以前和您說過的。

  她可比你我脾氣都好;她差不多不理會自己姓『封』,她談論她們家的母牛,還吃香腸……」

  「在貴族中,當然有例外的人,冬妮小姐!」他擔心地說。「可是您聽我說……您是一位小姐,您講究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您認識了一位貴族就來下斷語說:他是很好的人啊!不錯……可是實際上人們也用不著去認識一個貴族,就能判斷他們全體。這裡牽涉到的是社會結構的原則問題,您是否明白?是的,您對這一點說不上什麼來……怎麼?他們只要一落生就成為人類的選民,就是大老爺……就有權鄙視我們這些普通百姓……而我們呢,就是做出天大的功績也比不上他們?……」

  莫爾頓說話時流露出一股天真善良的冤氣;他開始也曾嘗試做一些手勢,可是當他看到那姿勢非常笨拙,便又放棄了。可是議論卻仍然滔滔地發表下去。他的情緒已經被自己激動起來。他坐在那裡,身子向前俯著,大拇指摸弄著上衣的扣子,一道挑戰的光芒從他那溫柔的眼睛裡射出來……「我們市民階層,我們這些一向被看作底層階級的人,只要求一種建立功勳的貴族存在,我們不想承認那些懶漢貴族,我們反對目前這種階級等級的劃分……我們要求所有人都自由平等,沒有人隸屬於別人的,所有人都只受法律的管轄!……不應該再有特權和橫暴!……大家都是政府的權利平等的兒女,而且正如同上帝與俗人之間不存在中間階層一樣,市民跟政府也應該發生直接的關係!……我們要新聞自由,貿易自由,工商業自由……我們要求所有的人都能在一個平等的地位進行競爭,有功者受賞!……可是我們卻被各種因素縛住手腳,……我還要說什麼來著?對了,您聽聽這件事:

  他們在四年以前重新審訂了有關大學校和報刊的同盟法。這部法律可真好!只要是與現行制度或事物不很吻合的真理,一律不許刊載或宣講……您明不明白?真理被窒息了,被禁止傳揚……請問,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這是因為一個腐朽過時的愚蠢的制度,而這個制度,是人都知道,早晚會被摧毀……我相信,您無法瞭解這是多麼卑鄙!這種暴力,當前這種粗暴昏庸的警憲制度的暴力,是完全不瞭解精神界和新時代的……我只要再給您說一件忘恩負義的事……是普魯士國王幹的!當初一八一三年,在我們國土上還有法國人的時候,他召集我們,答應我們立憲……我們應召而來,我們解放了德國……」

  冬妮用手托著下巴,側著頭一邊看著他,一邊認真地思索了片刻,他是不是確實親自參加了驅逐拿破崙的戰爭。

  「……您以為,對他的諾言他實踐了嗎?哪會有這種事!當今的這位國王老是花言巧語,是一個巧舌如簧的人,一個夢想家,一個浪漫主義者,跟您一樣,冬妮小姐……因為有一件事您必須注意:當哲學家和詩人把一個觀點,一個真理,一個原理剛剛否定、拋棄掉的時候,一位君主就會悄悄地走過來,就會把它撿起來,認為這正是最先進的東西,奉之為金科玉律……不錯,這就是君主的真面目!君主都是些平凡庸碌的人,他們總是遠遠地落在事物的後邊……唉,只要一說起德國,就好像令人想起一個參加過進步團體的學生,過去在參加自由的戰爭中他曾經朝氣蓬勃、激昂、豪邁,如今卻已經變成一個可憐的平庸的人……」

  「是的,是的,」冬妮說。「您說得非常好。可是請允許我問一個問題……這一切與您有什麼關係啊?您自己又不是普魯士人……」

  「噢,這和我沒什麼關係,布登勃洛克小姐!不錯,我稱呼您的姓,是有意的……我其實應該用法文字『demoiselle』來稱呼您,以便能顯示出您地位的高貴!難道我們這裡比普魯士更自由、更平等一點嗎?人們擁有比他們更多的公民權利嗎?束縛、等級、貴族……我們這裡與普魯士毫無不同之處!……您同情貴族……要我告訴您是什麼緣故嗎?因為您本身就是一個貴族!一點也不錯,難道您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嗎?……您的父親是一位大財主,您是一位公主。我們這些人和您之間有一條鴻溝,我們是不屬￿您這種門第顯赫的世家的圈子裡的。為了開心您也許可以跟我們中間的一個人在海邊上散一會兒步,可是如果等您再回到您那得天獨厚的選民圈子裡,那別人就只好坐在岩石上了……」他的聲音非常激動,聽起來有些異樣了。

  「莫爾頓,」冬妮憂鬱地說。「原來您每次坐在岩石上都非常生氣了!我不是對您提議想把您介紹給他們嗎?」

  「您看,您現在是以個人的角度看問題,像年輕的女士那樣,冬妮小姐!我談的是些原則問題……我說我們這裡博愛的人道精神一點也不比普魯士多……如果談到我個人,」他思索了一會兒,輕聲說下去,他那異樣的激動依然沒有從語調裡消失,「那麼我指的不是現在,可能說未來更合適……在將來的某一天您成為某某夫人永遠消失在您那高貴的圈子裡以後……有的人就只好終生坐在岩石上了……」

  他不再講話,冬妮也沉默著。她不再凝視他,而把眼睛轉向另一邊,看著身邊的木板牆。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

  「您應該還能記得,」莫爾頓又說,「有一次我對您說要問您一個問題嗎?是的,您要知道,從您到這裡的第一天下午這個問題就一直糾纏著我……您不要亂猜!您不會明白我想的是什麼。我下一次再問您吧,等到適當的時候;不用忙,這問題和我一點兒也沒有關係,純粹是出於好奇心……今天不問了,今天我只洩露給您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您看這個。」

  說著莫爾頓從外衣袋裡取出一段五彩條紋的窄緞帶,目不轉睛地望著冬妮的眼睛,臉上露出一副勝利和期待交織的表情。

  「多麼漂亮,」她全然不解地說。「這是什麼意思?」

  莫爾頓神情莊嚴地說:「意思是說:我屬￿哥廷根的一個學生社團……現在您知道了吧!我還有一頂帽子,也是同樣顏色。不過在暑假期間我讓那具穿警察制服的骨骼標本戴著它……在這裡我不敢讓人看見我戴著它……我是否能相信您不向旁人洩露?要是我父親知道這件事,就要闖禍了……」

  「請不要這麼說,莫爾頓!您可以信得過我!……可我還有一點不懂……你們是不是都起誓反對貴族?你們要做什麼?」

  「自由!」莫爾頓說。

  「為什麼?」她問。

  「是的,自由,您知道,自由……!」他不停的重複著,說著還作了一個不確定的、有些笨拙的、然而卻異常激昂的手勢,伸出手臂去,向下、向大海一揮,不是朝著梅克倫堡海岸把海灣約制住的一面,而是向開闊的海洋那一面。那裡有閃閃發光的藍、綠、黃、灰各色的波紋,壯麗地、無邊無際地向著迷蒙的地平線伸展出去……冬妮沿著他的手勢望去;兩人的手原本都擱在那張粗糙的木凳子上,這時不由自主地緊握在一起。兩個人望著同一處遼闊的遠方。他倆沉默了許久,任憑海水靜靜地、沉悶地向上拍擊著……突然冬妮覺得她和莫爾頓的思想感情融為一體,她對「自由」這個概念也有了一個偉大、模糊、充滿了預感和渴望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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