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MYSC | 上頁 下頁
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辭


  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委員 弗雷德裡克·比克

  如果有人問十九世紀的文壇在起源於希臘的史詩、戲劇和抒情詩的舊形式之外創造了什麼新形式,答案無疑是:現實主義小說。通過與當時社會環境背景的對比,揭示出人類靈魂最深處隱秘的體驗,以及通過強調共性與個性之間的相互關係,現實主義用以往舊的文學形式所不能比擬的精確和完整手法忠實地刻畫了現實世界。

  現實主義小說——人們或可稱之為受歷史主義和科學影響的一種現代散文體史詩——總的說來都是用英文、法文和俄文創作的,是與狄更斯和薩克雷、巴爾札克和福樓拜、果戈理和托爾斯泰等人的名字分不開的。而德國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卻沒有可於之相提並論的作品,那裡的文學創作選擇了其他出路。到了二十世紀初,在呂貝克的漢薩老城,一位二十七歲的年輕作家,一個商人的兒子,出版了他的長篇小說《布登勃洛克一家》(1901)。從那時起迄今已過去了二十七年,所有人都愈益清楚地認識到,《布登勃洛克一家》是足以填補這個空白的傑出作品。

  這是第一部也是迄今最卓越的德國現實主義小說,華麗宏大的風格使其在歐洲文壇上據有無可爭議的地位,可與德國在歐洲樂壇上的地位相媲美。

  《布登勃洛克一家》是一部中產階級小說,因為它所描寫的完全是一個中產階級的時代。它所描寫的社會既不是廣大得讓讀者難以理解,也不是狹小得令人窒息。這個中間層次有利於進行理智、周密和敏銳的分析,而小說自身的創造性力量,即詩一般敘述的意蘊,則來自於冷靜、成熟和練達的思考能力。我們可在所有細小的差別中看到一個中產階級文明,看到一個歷史的地平線,看到時代的變化和人們的世輩變遷,看到各種人物從自我克制、粗獷和不自覺型逐步向具有優雅和脆弱情感的思索型演化。作品清晰地揭示了深藏在表像下面的生活氣質;它氣勢豪放而絕未流於粗野,並且筆觸輕盈地描寫了許多細微的事物;它是悲傷和嚴肅的,但絕不令人沮喪壓抑,因為作者的揶揄才智以彩虹般的折射力使作品滲透著一種冷靜、深刻的幽默感。

  在具體、客觀地刻畫社會現象方面,《布登勃洛克一家》在德國文學中罕有其匹。儘管如此,除了其自身文學體裁的局限外,這部小說仍以其玄奧和諧的德意志先驗主義思維創造了非同凡響的風格。這位青年作家非常嫺熟地運用了現實主義文學技巧,傳神地體現了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和尼采的批判主義對人類文明的態度,同時,這部小說的主要特色也體現了現實主義文學技巧在音樂表現力方面的最大奧秘。

  《布登勃洛克一家》基本上是一部哲理小說。從對生活本質、生活條件與樸素的生活之樂、積極活動力兩方面難以相容的深刻洞察出發,小說描寫了一個家族的衰敗。思索、自省、心理刻畫、哲學深度和審美意識對於年輕的托馬斯·曼來說似乎都是破壞和瓦解的力;在他最優美的故事之一《托尼奧·克勒格爾》(1903)中,他找到了動人的詞句來表達他對人類純樸生活的熱愛。由於他身處自己所描寫的中產階級圈子之外,所以他的視野是廣闊自由的,但他卻帶有一種對已失去的天真純樸具有的懷舊感,一種給予他理解、同情和尊敬的情感。

  托馬斯·曼年輕時的痛苦經歷賦予《布登勃洛克一家》以深沉的基調,這種經歷包括他曾處理過並試圖在其作家生涯中以不同方式來解決的一個問題。他內心感到了在美學與哲學之間、在實用主義與資產階級觀念之間的嚴重對立,並且試圖在一個較高的層次上調和解決這些矛盾。在中篇小說《托尼奧·克勒格爾》和《特裡斯坦》(1903)中,超脫於生活、藝術信徒、知識和死亡是為了「富於誘惑的平庸生命」,承認它們的願望是純樸而健康的存在,這就是托馬斯·曼本人通過這些抒發表現出對純樸和追求幸福本性之愛的悖論。

  在小說《王爺殿下》(1909)中,現實主義形式掩蓋著一個象徵性的故事。他把藝術家的生命與人的活動和諧地統一起來,並寫出了一條人類理想的格言:「高貴與愛情——一種酸澀的幸福」。但這種結合並不像《布登勃洛克一家》和中短篇小說那樣令人信服和深刻。在劇本《菲奧侖察》(1906)中,道學家薩沃納羅拉和美學家洛倫佐·迪·麥迪西二人以不可調和的敵人面貌出現,差別又重新開始了。在《死於威尼斯》(1913)中,這種差別達到了悲劇性的意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一段時期內,他越來越對弗裡德裡克大帝其人感興趣。他認為這個統治者為他那個問題提供了具有歷史意義的可靠答案,因為弗裡德裡克的資質中具有蓬勃不斷的生命力、純樸與追求幸福二者兼備的行為、深思熟慮和一種不為假像所迷惑的明晰洞察力。在那篇具有獨創性的文章《弗裡德裡克大帝與大同盟》中,他闡明了這個答案的可能性和現實性;但是耽思不已的《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作者並未能成功地把這個理想用可塑的、活生生的文學形式表現出來。

  第一次世界大戰迫使托馬斯·曼從深思的、巧妙分析和敏銳觀察美的天地中轉向真情實境的世界。他接受了自己的忠告,在他的小說《王爺殿下》中暗示要謹防安逸與享樂,要全心致力於對他的祖國在多災多難的時代所面臨的種種問題作出極度痛苦的重新評價。他後來的小說,特別是小說《魔山》(1924),證實了他那辨證本性相互鬥爭到底所產生的思想抗爭,而且這種思想抗爭正是其觀點的淵藪。

  托馬斯·曼博士——作為一個德國作家和思想家,儘管你確信藝術是不可靠的,但你還是在反映真實的同時與各種思想全力拼搏,創造了痛苦之美。你把詩的高貴與才智同一種對人類純樸生活的渴求之愛完美地結合了起來。受國王的委託,瑞典學院決定授予你這項獎,並向你表示祝賀。

  ***

  在受獎之前,J·E·約翰森教授發表了下述評論:

  「托馬斯·曼在絲毫未模仿前人的基礎上描寫了我們所熟悉的現象。他的調查研究涉及到了我們已知的講究良心道德的人類本性,因此其領域是許多世紀以前的古老領域。但是,托馬斯·曼卻在這領域中揭示了許多對今天具有重大意義的新問題。我認為,在那群像阿爾弗萊德·諾貝爾一樣去努力探討各種現象之間的關係,建設人類文明的思索者當中,他決不是一個陌生人。同時我確信,他在一個與自己如此親切的國度中,是不會有難以相容之感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