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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曼獲獎感言


  感謝諸位的光臨,我無須說明我是多麼盼望此刻的到來。不過說心裡話,此刻恐難用言詞來表達我的心情。對於生而並非演說家的人來說,這是很常見的現象。

  所有作家均屬不善言辭之列。作家與演說家不僅僅是有區別的,而且其立場也是相反的,因為他們是以不同的方式進行工作並取得成果的。正如一個漏洞百出的經濟理論要靠演說者以自己的人格來掩飾補救一樣,一個堅定的作家對所有文過飾非、含混不清的言談具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但是,目前的難題卻使我的處境複雜而註定要作一番權宜之計的演說。當然,我是指在極為盛大和如此喧囂的氣氛裡身處你們——瑞典學院諸君之中的情景,誠心而論,我決未想到你們會為我安排如此轟動的時刻!我的性格是詩的,而不是戲劇的。我傾向並希望以和平寧靜作為我生命與藝術之穩定韻律的主線。因此,如果說由於迸發自北方的戲劇性焰火攙入了這個穩定的韻律而使我此刻的修辭能力甚至遜于常時,這也是不足為奇的。自從瑞典學院宣佈了其決定以來,我一直沉浸於節日般的陶醉之中,沉浸于一種使人心迷神醉的感覺之中。我無法描繪它在我心靈中的作用,就像無法形容歌德的一首愛情詩的優美和奇妙一樣。那是寫給丘比特本人的詩,有一句一直在我的心中:「你令我身心怡蕩,不能自己。」所以說,這項諾貝爾獎已使我的文學活動產生了戲劇性的紊亂。我確信,如果我現在把諾貝爾獎對我產生的影響比作維繫人類理想生活的激情,也並不過分。

  然而,一個藝術家要輕鬆坦然地接受此刻傾注在我身上的這種榮譽是何等的困難!哪一位體面的具有自我批判精神的藝術家會對此毫無不安之感?在這種令人窘迫的場合唯有求助於超自我、超個人的觀念。擯棄個人總是最佳方法,尤其是身臨此情此景。歌德曾驕傲地說過:「只有無賴們才會謙虛。」這完全是一個與低下偽善的道德劃清了界限的顯貴人物的口吻。但是,女士們、先生們,這並不是全部真理。謙虛中存在著聰明與智慧。所以,他也就會因為我面臨的這類榮譽而忘乎所以,目中無人,成為一個真正愚蠢的傻瓜。為此,我還是要把這項通過某種機遇獲得的國際獎奉獻給我的國家和人民。對於我這樣的作家來說,今天的國家與人民比昔日繁榮強盛的帝國時代更為親近。

  在多年之後,斯德哥爾摩的這項國際獎又一次授予了德國文化,特別是授予了德國散文體文學。你們或許覺得難以領悟這種敏銳的感受,正是由於這種感受,我那飽經創傷而又常遭誤解的國家得到了以這類獎為標誌的世界的同情。

  請允許我擅自進一步解釋這種同情的含義。在過去十五年裡,德國知識和藝術的成就並不是在利於身心的情況下獲得的,沒有什麼工作能舒適安全地發展、成熟,而藝術和知識則不得不在滿目瘡痍中追求生存,在悲慘、騷亂和經受苦難的環境中,懷著一種幾乎是東方的、俄國的混沌激情追求生存。在這種狀況下,德國文化保留了崇尚形式的西方與歐洲的原則,因為對於歐洲人來說,形式是一個關係榮譽的問題,對不對?

  女士們、先生們,我並不是一個天主教徒,我的傳統與你們所有人一樣,我贊成耶穌教徒對上帝的直覺認識。然而,有一個我最崇尚的聖人,我願說出他的姓名,那就是聖·塞巴斯蒂昂,那個綁在刑柱上的青年,周身刺滿了劍與箭,在極度痛苦中依然微笑著。苦難中的優美,這就是聖·塞巴斯蒂昂所代表的英雄主義。這景象可能是粗野的,但我仍試圖以這種英雄主義來代表德國文化和德國藝術,同時我認為,這項國際榮譽也是內心懷著這種莊嚴的英雄主義情感降臨到德國文學成果頭上的。

  德國通過詩歌顯示了苦難中的優美。她維護了她的榮譽,在政治上並未屈從於動盪混亂帶來的痛苦,而是維護了她的統一,在精神上通過從苦難中創造美,把東方的苦難基調與西方的形式原理結合了起來。

  請允許我在最後以個人身份談談。我已說過,甚至在第一個代表來告知我這一決定時,我就為得到這項來自北方、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地區的榮譽而激動興奮萬分。作為一個呂貝克的兒子,從童年時代起我的生活方式就與北方有著千絲萬縷的緊密聯繫;作為一個作家,在文學上我非常讚賞和欽佩北歐的思維方式和創作氣氛。我年輕時曾寫過一篇青年人至今還喜愛的小說《托尼奧·克勒格爾》。這篇小說在一個人身上混合體現了南方和北方,既疑慮重重又富於成效。故事中南方的實質是世俗、機巧和冷酷的奸詐;反之,北方則代表著熱情、家常的樸實、發自內心的情感和令人親切的人性。現在,北方這個熱情之家以輝煌燦爛的儀式歡迎和擁抱了我。這在我一生中是一個美麗而富有意義的日子,是我生命中真正的節日,如瑞典語稱呼任何歡慶的日子那樣:一個「h.gtisdag」。請允許我笨拙地借用瑞典語的這個詞來表達我最後的願望: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來共同感謝和祝賀基金會,它對全世界是多麼的有益和重要,感謝它為我們安排了如此盛大宏麗的夜晚。按照瑞典的優良傳統,讓我們向諾貝爾基金會報以四倍的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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