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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他頓住了,不自覺地合起雙手,沉默不語。隨後他繼續說道:

  「為了堅定自己,我逃離人群,進入了野蠻之地。這時我看到紅種人正在絕望之中反抗著他們滅亡的結局,看到殺戮的欲望正在他們體內沸騰。我心中燃燒著憤怒、同情和憐憫。他們的命運已然註定,我救不了他們;但有一件事是可能的:減輕他們死亡的痛苦,讓愛與和解的光芒照臨他們生命的最後時刻,這是我能夠做到的。於是我到了阿帕奇人那裡,我贏得了信任,取得了成果。我希望您能進一步瞭解溫內圖,他是我最出色的作品。這個年輕人富有才華,假如他是某個統治者的兒子,他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將軍,一個更偉大的和平時期的領袖。一個印第安酋長的後代,他只能像他的整個種族一樣走上末路。我是多麼希望能看到他稱自己為基督徒的那一天!即使不能,我也要在一切艱險困苦之中留在他身邊,直到我死的一刻。他是我精神上的兒子,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如果我有幸能夠用我的心去迎接射向他的子彈,我會快樂地為他而死,這也是我為自己以前所犯罪愆所做的最後補償。」

  克雷基·佩特拉沉默了,垂下頭顱。我深深地被感動了,在這樣一番坦白之後,任何話語都是毫無意義的。我握住他的手,熱烈地握著。他明白了我,並用輕輕的點頭和回握來示意。過了好一會兒,他問道:

  「我怎麼會同您說起這些呢?我今天第一次遇見您,也許還是最後一次見您。或許我在這兒遇見您,也是上帝的旨意吧?您看,我,從前的反上帝者,如今卻試圖事事都求助於這一更高的意志。我突然感覺很奇怪,很虛弱,心中隱隱作痛,秋天樹葉飄落的時候,人也會陷入類似的情緒中。我生命的葉子將怎樣從樹上脫落呢?無聲地、輕盈地、平和地嗎?或者時間不到,就會被人從樹上折下?」

  他眺望著山谷,似乎沉浸在寧靜而情不自禁的嚮往之中,我看到「好太陽」和溫內圖正騎在馬上,牽著克雷基·佩特拉的馬向這邊走來。我們起身回營地,幾乎與他們同時到達。拉特勒斜靠在車邊,一張臉火紅、腫脹,呆呆地瞪著我們。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已經喝得爛醉。他的目光陰險毒辣,就像一頭行將發起進攻的猛獸;我決心要盯住他。

  酋長和溫內圖下了馬,走近我們。我們大家站成了一個大圈。

  「那麼,我的白人兄弟們是否考慮好了——留在這兒還是離開?」「好太陽」問道。

  總工程師想到了一個斡旋的辦法。

  「就算我們想走,也得暫時留在這兒等待命令。」他解釋道。「我今天就派人去聖·菲送信詢問,然後我就可以給你答覆。」

  他設想得不錯,等信使回來,我們的工作也該完成了。可酋長用肯定的語氣說:

  「『好太陽』不能等那麼久,我的白人兄弟必須立刻回答怎麼辦。」

  這時拉特勒又灌進去一杯白蘭地,向我們走過來。我以為他是來找我的,可他卻轉向兩個印第安人,大著舌頭說:

  「如果印第安人和我喝酒,我們就按他們的意思,離開這兒,要麼就不。讓這個年輕人先開始吧,給你燒酒,溫內圖!」

  他舉著杯子伸過去,溫內圖做了個拒絕的手勢,向後退了一步。

  「怎麼,你不想跟我喝一杯?」拉特勒發怒了,「這是極大的侮辱。給你臉上沒點兒白蘭地,該死的紅鬼!你要是不想喝,就把它舔了!」

  沒等我們阻止他,他已經把酒杯連酒一起向那年輕的阿帕奇人的臉上甩過去。在印第安人的概念中,這是最不可饒恕的侮辱。溫內圖憤怒了,他一拳打在那無賴的臉上,他摔倒了又費力地爬起來。我已經做好了插手的準備,我以為他要動手打架了,然而沒有,他只是威脅地瞪著年輕的阿帕奇人,咒駡著,又搖搖晃晃地走回車那兒去了。

  溫內圖擦乾臉,像他父親一樣,表情靜止,你無法看出他的內心活動。

  「『好太陽』再問一遍,」酋長說。「這是最後一遍——白人們是否今天就離開山谷?」

  「我們不能夠。」這就是回答。

  「那麼我們離開。你我之間沒有和平。」

  我仍試圖從中調解,但沒用。那三人走向馬匹。這時,車那兒傳來拉特勒的聲音:

  「趕快滾吧,你們這些紅狗!但那小子要先賠償打在我臉上的一拳!」

  他從車上抽出槍,以他目前的狀態而言,他的動作快得出乎人們的想像。他對準了溫內圖。年輕的阿帕奇人這會兒站的地方毫無遮攔,子彈一定會打中他的,這時克雷基·佩特拉恐懼地大叫起來:

  「閃開,溫內圖,快閃開!」

  同時他一躍而起,要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溫內圖。槍響了,克雷基·佩特拉的身體被子彈的力量推得半轉過來,他用右手捂住胸口,踉蹌了片刻,倒在地上。與此同時,拉特勒被我的拳頭擊中,也倒在地上。四周一片驚叫,只有兩個阿帕奇人沒有做聲。他們跪在他們的朋友身旁,默默地檢查他的傷口。子彈打在靠近心臟的地方,鮮血噴湧而出。我也奔過去。克雷基·佩特拉閉著眼睛,他的臉色迅速地蒼白下去。

  「把他的頭抱在你懷裡!」我請求溫內圖,「如果他睜開眼睛看見你,會死得安心一些。」

  溫內圖一言不發,照我說的做了。他的睫毛一眨不眨,目光停留在垂死之人的臉上。克雷基·佩特拉緩緩抬起了眼睛,看到溫內圖俯身在他面前,一絲幸福的微笑掠過他凹陷的臉頰。

  「溫內圖——溫內圖,哦,我的兒子溫內圖!」他的聲音如耳語一般。

  然後,他似乎還在尋找什麼人。他看見了我,用德語請求道:

  「同他在一起……對他忠誠……繼續我的工作……」

  說著他抬起手,我用右手握住他的手,保證道:

  「我會的,一定,我一定會的!」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超凡脫俗的神情,他用越來越微弱的聲音祈禱著:

  「我的葉子落下來了……被折斷了……不是無聲的……輕盈的……這是……最後的補償……我要死了……像……像我希望的那樣……上帝,原諒,原諒我!……饒恕吧……饒恕!我來了……來了……饒恕我……!」

  他合起雙手——他的傷口又湧出一股鮮血,隨後他的頭垂下去了——他死了!

  現在我知道是什麼驅使他對我傾吐心聲了——是上帝的旨意,正像他說的:他希望能為溫內圖而死,這個願望實現得多麼快啊!他要做的最後補償,已經做了。上帝是愛,是憐憫,他不會永遠對悔恨的人發怒。

  溫內圖把死者的頭平放在地上,慢慢地站起來,用疑問的目光看著他父親。

  「兇手躺在那兒,我把他打倒了,」我說,「他是你們的了。」

  「燒酒!」

  首長口中只吐出這樣一個簡短的語句,但那是充滿了多少憤怒和蔑視的聲音啊!

  「我想成為你們的朋友和兄弟,我和你們一起走!」我脫口而出。

  他一口啐在我臉上。

  「癩皮狗!為發財偷盜土地的竊賊!臭氣熏天的狼!還敢跟著我們,我就碾碎了你!」

  如果換一個人對我這樣做,這樣說,我會揮拳相向。但這時我忍住了!並不是因為我作為闖進他人領地的人,就配受這樣的懲罰?我只是聽從了一種直覺。

  白人們全都啞口無言地站在那兒,想知道兩個阿帕奇人會怎樣做。

  他們再沒看過我們一眼。他們把死者抬到馬上,系好,隨後上了馬,又把克雷基·佩特拉癱軟的身體立起擺正,一左一右扶著,慢慢地騎馬走了。他們不曾留下一個表示威脅或復仇的字眼,也沒有回頭看過我們一眼。

  「這太可怕了,並且還會變得更可怕!」塞姆·霍肯斯說,「那個惡棍還躺在那兒,還沒有醒過來,我們拿他怎麼辦?」

  我沒有回答。我給我的馬配好鞍,騎上馬走了。我得一個人靜靜,至少要掙脫這可怕的困擾。我晚上很遲才回到營地,身心疲憊,像被擊垮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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