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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總工程師非常尷尬。他對酋長的指責無言以對;他雖然對付了幾句,可那都是吹毛求疵、顛倒是非的謬論。當阿帕奇人回敬了他,把他逼入困境之後,他就只得求助於我了:

  「先生,您難道沒聽見這兒討論的事情嗎?您倒是表示一下關心,說句話啊!」

  「謝謝,班克洛伏特先生!我是來這兒做測繪員的,不是來當裁判的。您不想談,就不要再談這件事了!我應該去測量,而不是在這兒演講。」

  這時首長果斷地說道:

  「不必再演講了。『好太陽』已經說過了,他不會容忍你們,這就夠了。『好太陽』要你們今天就離開這裡,從哪兒來,就回到哪兒去。你們考慮一下是不是服從!現在酋長和他的兒子溫內圖要走了,一小時之後還會再來,那時你們要給他一個答覆。你們走,我們就是兄弟;你們不走,你我之間就要動斧子了。我是『好太陽』,所有阿帕奇人的酋長,這就是我的話,Howgh!」

  「Howgh」是印第安語中表示強調的一個詞,意思相當於「阿門」、「巴斯塔」、「就這樣定了」、「不再改變了」。他站起來,溫內圖也站起來。他們沿著山谷緩步走去,拐了一個彎兒之後就消失了。克雷基·佩特拉坐著沒動,總工程師轉向他,請他出個好主意,他拒絕了。

  「做你們想做的事吧,先生!我同酋長的觀點完全一致。紅種人一直在遭受一場浩劫。作為白人我知道,印第安人的反抗是徒勞的。即使今天你們走了,明天還會有別的人來做完你們的事。但我要警告你們,酋長的話是認真的。」

  「他去哪兒了?」

  「他去取馬了。我們發現附近有熊的時候,把它們藏起來了。」

  他也站起來,踱著步離開了,肯定是為了躲開更多的發問。我在後面跟著他。

  「先生,」我對他說,「您允許我同您一起走走嗎?我向您保證,不說、不做任何為難您的事。我只是覺得自己非常同情『好太陽』和溫內圖。」

  他本人也引起我很大的同情,這,我可不想對他說。

  「好的,那就一起走走吧,先生!」他點點頭,「我雖然脫離了白人,不想再與他們有什麼瓜葛了,但我喜歡您,所以我們就一起散散步吧。我看,您像是所有這些人中最懂事理的一個,我說得對嗎?」

  「我是最年輕的一個,還遠遠算不上『機靈』,或許永遠也機靈不起來。這大概使我看起來勉強像是個好心人。」

  「不機靈?」他問。「每個美國人都或多或少地有點兒機靈。」

  「我不是美國人。」

  「那麼是哪國人,如果這個問題不使您為難的話?」

  「一點兒也不,我沒有理由隱瞞我極其熱愛的祖國——我是德國人。」

  「德國人?」他很驚奇,突然講起了德語:「那麼我歡迎您,同鄉!這大概就是我為什麼立刻喜歡上您的緣故。我們德國人是特殊的人,在沒有說出我們同屬￿一個民族之前,我們的心就已經彼此相親相認了。要是我們的祖國能夠統一該多好!——一個成了阿帕奇人的德國人!您不覺得這很怪嗎?」

  「倒也說不上怪,上帝指點的道路經常顯得很神奇,但卻總是十分自然。」

  「上帝指點的道路!您為什麼提到上帝而不提到天意、天命、命運、氣數、偶然呢?」

  「因為我是基督徒,不能喪失對上帝的信仰。」

  「很對!您是個快樂幸運的人!是的,您說得對:上帝指點的道路往往顯得十分神奇,但總是自然而然的。最大的奇跡是自然法則運行的結果,最尋常的自然現象是偉大的奇跡。一個德國人,一個飽學之士,一個有名的學者,現在是一個真正的阿帕奇人。這看起來很神奇,但將我引向這條道路,是自然而然的。」

  如果說他本來是出於好意才帶上我的,那麼現在則是很高興能說說心裡話。我很快就察覺,他的才能非同尋常,但卻提防著我,尤其是問起他的過去,哪怕是無足輕重的小問題。他總是一方面謹慎,另一方面卻大肆追問我的情況,我只能遂著他的心意詳細地回答。到了離營地不遠的地方,我們躺在了一棵樹下。我仔細地觀察他的臉、他的表情,憂傷、懷疑還有患難、擔憂、匱乏交織變幻。他的目光曾充滿著陰鬱、威脅、憤怒、不安,也許還有絕望,可現在它清澈、平靜,有如森林懷抱中的一個湖泊,連風也掀不起一絲漣漪,它是那麼深,那麼神秘。他從我這兒聽到了想瞭解的一切之後,輕輕地兀自點著頭。

  「您正處在鬥爭的開端,而我,已經走到它的尾聲了;對您來說,鬥爭是表面的,不會是內心的。您心中有上帝,有主,他不會離開您。我是另外一回事,我離開家鄉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上帝;我隨身攜帶的,不是信仰帶給人的財富,而是最糟糕的東西——一顆壞良心。」

  說著,他審視著我。看到我的臉依然平靜,他問:

  「您不吃驚嗎?」

  「吃驚?為什麼?」

  「您想啊:一顆壞良心!」

  「不!您又不是竊賊、殺人犯,您從來就不會有卑鄙的念頭。」

  「我衷心地感謝您!可您錯了。我是個竊賊,因為我偷了東西!那都是些寶貴的財富!我也是殺人犯,我殺害了多少靈魂!我是一所高等學校的老師,我的驕傲全部在於做一個無神論者,廢黜上帝,用每一個細枝末節證明對上帝的信仰毫無意義。我是個好演說家,能吸引聽眾。我用雙手撒播的雜草,長得十分繁茂,一粒種子也沒有丟失。我搶劫奪去了人們對上帝的信仰和依賴。革命時代來臨了,不承認上帝的人,也不尊崇任何國王和統治者。我成了不滿者的領袖,他們聽信了我的話語——那是麻醉人的毒藥,他們雲集起來,抓起武器。有多少人在戰鬥中死去了啊!是我謀殺了他們,謀殺了這些鬥士,還有的人死在了監獄的高牆後面。我逃脫了,離開了祖國,我已經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姐妹或其他親戚。沒有一雙眼睛為我哭泣,但有很多很多雙眼睛由於我的緣故而哭泣。我儘量不去想它,直到一件事情像當頭棒喝一般,幾乎將我擊倒在地。

  「我到達邊防線的頭一天,被警察攆得很緊。在經過一個工人聚居區的時候,我穿過一個小花園,跑進一座可憐巴巴的小房子,在低矮的小屋裡發現了一個老太婆和她的女兒;我把自己託付給了她們,但沒有告訴她們我的名字。她們把我藏了起來,她們說,因為我是她們丈夫的同志。隨後,在黑暗的角落裡,她們坐在我身邊,流著淚告訴我。他們本來很窮,但很知足。女兒結婚才一年,她的丈夫聽了我的一次演講,他帶著他的岳父參加了一次集會,我奪走了這三個老實人的快樂生活。年輕的丈夫在不是戰場的戰場上陣亡了,老父親被判了很多年監禁。兩個婦女救了我,而我是造成她們的不幸的罪魁禍首。

  「這就是擊中了我的當頭一棒。我仍是自由的,但我的內心備受折磨,沒有一個法官能為此審判我。我從一個國家闖到另一個國家,時而幹幹這個,時而幹幹那個,在哪裡也找不到安寧。多少次我差點兒就自殺了,但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我拉回來——上帝的手。在多年的漂泊和悔恨之後,這只手將我引到堪薩斯的一位德國牧師那裡,他看透了我的靈魂,讓我向他傾訴了內心的一切。我是幸運的,我又得到了寬宥、安慰、堅定的信念和內心的平靜——當然,是在長久的懷疑之後。我主上帝,為此我是多麼感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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