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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我意味深長地看著老槍手,他走到我身邊,在老頭旁邊坐下。我開始唱歌,當然是用英語:

  「啊,永恆,永恆,

  你的聲音,有如雷鳴!

  你是刀劍,刺破心靈。

  啊,不是初始,而是臨終!

  啊,永恆永恆,逝者無蹤,

  不分昨日,不分今明。

  落入你手,膽戰心驚。

  縱有巧舌,難以出聲!」

  唱到這兒,我停住了。他很安靜。他的胸部困難地起伏,這是在工作。然後他請求:

  「繼續……繼續……先生……。」

  我接著唱:

  「啊,上帝,您多麼英明。

  我的生命在你手中,

  你懲罰我,有罪僕人。

  臨終恐懼,觸目驚心。

  使我感到後悔和苦痛。

  面對苦難我牙關咬緊,

  彼岸必定有萬種風情。」

  如果能夠讀懂或者正確說出這首感人的古老歌詞的意思,那麼,它肯定會像一把銳利的劍,深深地刺痛人心。我看到,歌詞使他動搖了,不過他要求我:

  「繼續……繼續……我……在……聽著……!」

  我繼續滿足他的這個要求:

  「起來,處在罪惡中的人們,

  鼓起勇氣,拋棄睡夢。

  要知道,

  光陰似箭,歲月流金。

  起來,聽聽那遠處的鐘聲,

  永恆正在向你悄悄靠近,

  帶給你終生的惆悵悔恨。

  承認吧,

  不管你罪孽多麼深重,

  上帝的胸懷都能寬容!」

  那是什麼?他的牙齒在碰撞,真的。我聽到了格格的聲音。他額頭上不再冒出汗珠,而是形成一層收縮的濕冷的表皮,他像一個醉漢,嘟嘟囔囔:

  「不管……你的罪孽……多麼深重……上帝的胸懷……都能……寬容……!」突然,他大聲地,迅速地,難以形容地說出了他的恐懼:「到達寬容需要多長時間?快,快告訴我!」

  「只要一小會兒,如果您心誠的話,」我回答。

  「太短了,太短了。我良心上的罪孽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怎麼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懺悔完,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

  「上帝不是一筆筆計算的,如果您誠心懺悔的話。」

  「不,所有的,所有的,我都要歷數出來,所有的!我有時間。時間?我什麼時候死?告訴我。」

  「您的喪鐘今天敲響,這是您的墳墓,已經挖開。」

  「已經挖開,已經挖開,噢,我的天啦,噢,上帝!給我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給我一天,兩天,一周。」

  我在芬內爾農場曾為他預言:他會祈求寬恕的時間。

  「不過,我感覺到了,」他接著說,「我得不到時間,得不到寬限,得不到寬容,得不到憐憫。死亡已經抓住我的心,地獄裡所有的魔鬼都在挖我的身體,先生,先生,您是信徒,您是虔誠的人,您必定,必定知道,有沒有上帝。」

  我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回答說:

  「我從不發誓,今天我以我的幸福發誓,有一個上帝。」

  「也有一個彼岸,一個永恆的生命?」

  「既然有一個上帝,也就有一個彼岸,和一個永恆的生命。」

  「任何罪惡都將在那兒受到懲罰?」

  「任何不可饒恕的罪惡。」

  「噢,上帝,噢,最仁慈的主,誰會饒恕我許多,許多嚴重的罪惡?您會嗎,先生?您會嗎?」

  「我不行。祈禱上帝吧,只有他能夠。」

  「他不聽我的,他不能知道我的情況。太遲了,太遲了。」

  「對於上帝的愛,對於上帝的憐憫,任何仟海都不遲。」

  「我要是早聽您的就好了,您為我費了許多的力,您的話是對的。死亡比生命長,長得多。我差不多活了一百年。這一百年像一陣風吹過去了。但是,這一個鐘頭,這一個鐘頭,它比我的一生還長,它就是永恆。我否認過,嘲笑過上帝,我說過,我不需要上帝,生不要,死也不要。我是不幸者,我是瘋子。有一個上帝,有一個。我現在感覺到了。人需要一個上帝。沒有上帝,人怎麼能生活,怎麼能死亡?多冷啊,我多麼冷。啊!多麼黑,多麼黑,啊……這是一個深……深……無底的……深淵……救命,救命!我在沉沒……救命……救命……!它抓住我……救命……寬恕……寬恕……寬……。」

  他閉上了眼睛,救命的呼叫聲有點刺耳,而且吃力。他的嘴張開,四肢都不動了,睫毛上的細絨不見了。

  「我的天呐!」老槍手歎了口氣,「我見過許多人在戰鬥中死亡,可是,像這樣的真正的死亡,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誰不相信上帝!人要是不生出來,該多好。」

  老華伯的救命聲把所有的同伴都叫喚過來工大家圍成一個圓圈,我把手伸進老頭的衣服裡面,摸了摸心臟,幾乎感覺不到那輕微的、很長很長時間才跳一次的脈搏。

  「脫帽,大夥!」我命令,「我們處在一個嚴肅而神聖的時刻,一個失落的兒子回到了父親的家園。祈禱,祈禱吧,現在,在這個沉重的、最後的時刻,在永恆的彼岸,所有的愛都在憐憫他。」

  他們都祈禱,三個首領也祈禱,老槍手也祈禱。秒正在擴展成分,分擴展成刻。一根細細的樹枝在一隻小鳥的足趾下折斷了,這一聲打破了這種沉寂,就像折斷一棵大樹一樣。在我們聽起來,這只鳥兒輕輕展翅,比大鵬翱翔還要響亮。

  這時,老華伯睜開眼睛,看著我。他的目光明亮,柔和,他的聲音輕而清晰。他對我說:

  「我剛才長長地、深深地睡了一覺,在夢中看見我父親的家園,母親也在裡面。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面。我很生氣,非常生氣,使他們傷心。我請求他們原諒,她把我拉到她身邊,吻我。老華伯一生沒有被吻過,只是在他死亡的時刻被吻了一次。這可能是我母親的靈魂,先生。」

  「我為您感到高興,您很快就會經歷到。」我回答。

  他佈滿皺紋的臉顯示出一絲笑容,用令人感動的高興聲音說:

  「是的,我會經歷到的,在很短的時間裡。我請求她的時候,她原諒了我。上帝有沒有她那麼寬容呢?」

  「上帝的恩德遍及整個天下,沒有開頭,沒有結尾。請求他吧,卡特先生,請求吧。」

  他把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握住他的斷手,並且說:

  「我想這樣祈禱,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上帝啊,我是所有人中間最兇惡的人,我的罪惡沒有數,我的悔恨越是往那座高山上增長,就越感到痛苦。像我母親在夢中那樣寬恕我,憐憫我吧。像她那樣把我摟入你的懷抱吧。阿門!」

  這是什麼樣的祈禱啊!他沒有上過學,從未與上帝談過話,卻像牧師一樣流利地作禱告。他講得很輕,斷斷續續,但是我們大家都懂。這個垂死的人曾是個惡人,是我的死敵,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涕淚雙流。

  「這樣對嗎,先生?」他問。

  「對。很好。」

  「上帝會滿足我的要求嗎?」

  「會的。」

  「啊,要是我能從您的嘴中清楚地聽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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