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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我朝喊聲方向跑去,什麼樣的景象啊!所有的歹徒都躺在樹下,所有血淋淋的頭上都沒有皮,無一例外。他們甚至是按個頭大小排列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都是被刀砍死的。

  我們感到一陣恐懼。歹徒們確實屬￿道德上非常低下的一類人,而且十惡不赦,可是,他們以這種方式躺在我們面前,我們怎麼也覺得慘不忍睹。

  紅色人事先一定非常熟悉情況,知道誰對付誰。五十個紅色人對付二十個白人,當然是有把握的。死者身體都已經僵硬了,不是今天早晨,而是昨天晚上被殺死的。印第安人後來為什麼還留在這兒?他們為什麼派人去取馬?推遲到今天早晨甚至中午出發?其中必有緣故。我想起了老華伯,他的屍體不在其中。肯定是「將軍」把他帶走,對他進行非常獨特的報復去了。

  如果說,我們剛剛看到這種情景時個個啞口無言,那麼,我們後來發出的驚叫聲,可以讓別人大驚失色。假如那些紅色人還在我們的槍口前面,我會允許同伴們把他們統統殺死。但是,沒有大難,就沒有微笑。到處都一樣。哈默杜爾指著其中一具屍體,對霍爾貝爾斯說:

  「皮特,這是要我們命的何西阿。」

  「是的,這個約再不是想掏我們的錢包嗎?」大個子指著另一具屍體答道。

  「他們都是你的堂兄弟,你難道不這麼看嗎,老浣熊?」

  「是的。」

  「你就讓他們這樣躺著?」

  「我不想傷他們母親的心,儘管她有時對我並不怎麼樣。」

  「這就是你的可愛之處,老皮特。你有什麼主意?」

  「我們給他們下葬。你難道不同意,親愛的迪克?」

  「埋不埋,這並不重要,但是如果我們拿點時間給他們作次小小的祈禱,使他們在那兒盡可能過得舒服一點,這倒是有益的。這是基督徒的義務。尤其是對你的兄弟。對不對,老浣熊?」

  「你是為我和我的親戚著想,你是個好小子,親愛的迪克。」

  他們互相握著手。我不能不承認,在這種殘酷的場面,正是這兩個好心人的獨特方式,給人以慰藉。我們沒有時間,必須追趕烏塔人,抓住一將軍」。他對這20名歹徒之死肯定要負責任。但是,如果迪克和皮特要埋葬那兩兄弟,我們也就不能讓其他人這樣躺著。我便離開一下,去找一個適當的地點。我沿著一道寬闊的足跡,來到一顆松樹下,那兒的空曠地比周圍的樹下大一些。當我……

  我毛骨悚然,趕緊往外跑,我看到的太可怕了,不禁大聲叫喊起來。同伴們趕緊跑過來,看到那情景,都被驚呆了。

  一棵有八歲兒童身體那麼粗壯的松樹,在齊肩膀高處被斧頭劈開。那把斧頭以前是屬￿溫內圖的。由於斧頭力量還不夠大,他們在劈開的小縫裡塞進楔子,撐開一道對穿大裂縫,又在裡面塞了許多楔子,使縫的直徑有一個人的軀幹那麼粗。然後,他們讓不幸的老華伯平躺在裡面,再把較粗的楔子抽出來。這些楔子都還放在地上。樹幹可怕地壓擠他的下身,而讓腿和上身伸在外面。如果把胸部塞進去,那麼,一加壓力人就會死。而他們魔鬼般地壓他的下身,他還活著,健康的胳膊和腿還是活動的。他儘管疼痛難忍,卻不能叫喊,因為嘴裡被塞進了布團。布團紮得特別緊。他的眼睛緊閉,鼻孔裡流出濃濃的黑血,呼吸急促,血滴到地上都有響聲。對他這種狀況,我們既不會憤慨,也不會同情,現在能做的只是趕快幫點忙,一刻也不耽誤。

  「把最粗的楔子插進去,」我命令,「上面和下面都插。快一點,趕快!我們需要更多的楔子,這兒的不夠用,把刀子和斧頭取出來。」

  我一邊喊,一邊插進一個楔子,用我的包了鐵板的獵熊槍槍托打到深處。現在,我可以看看同伴們幹活,只有溫內圖和馬托·沙科使用斧頭。不過,這已經足夠了。附近有幾棵枯樹,斧頭砍處,刨花飛揚,轉眼間便成了粗大的新楔子。我的獵熊槍和哈默杜爾的老槍,槍托都包了鐵板,可以當錘子用。不到兩分鐘,裂縫就擴大了,老華伯被取了出來。我們把他放到地上,扯出布團,才想到這件事是早就可以做的,一激動,就忘記了。

  他起初躺著一動也不動,嘴裡鮮血直流,接著便噴出比較清的血,胸部隆起,我們聽到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眼睛睜開了,變成了深紅色。然後發出了一聲使我終生不忘的叫喊。那是一聲什麼樣的叫喊!我聽到的是獅子和老虎般的咆哮。我熟悉大象那喇叭式的叫聲,也聽過馬臨死時可怕的、難以言狀的嘶鳴。但那些都沒法與他這種可怕的、拖得很長的、沒完沒了的叫喊相比。這種出自老華伯之口的叫喊聲,喊出了整個世界的痛苦,彼岸的呻吟者和對面森林的深處送過來同情的回聲。我們為之震驚。

  又一陣沉寂。我們懷著極其矛盾的心情站在他的周圍,同情心後來還是占了上風。他開始呻吟,聲音越來越大,接著又是突然一陣咆哮,聲音大得像一群野獸在嚎叫,我趕緊用雙手捂住耳朵。大家硬是被這種聲音逼得往後退。然後,又是一陣輕微的呻吟,呻吟之後又是一陣突然的咆哮,如此不斷反復,沒完沒了。他既聽不見,又看不見,也不能說話。我們怎麼辦?哈默杜爾一直守在他身邊,給他喂水,我們則離開他去為歹徒們挖坑,誰也沒有談論不幸者。我們內心充滿著對聖靈的敬畏,感到我們正處在最公正的範圍內,在寬容的態度毫無成效的情況下,這個褻瀆神靈的老傢伙現在有了他的下場。

  我們在半島西岸找到了大量卵石,足以建造一座大墳墓。我們沒有工具,不可能挖很深的坑,把這麼多人都埋進去,只好把他們拖到半島中央,放進一個天然的窪地,把窪地當墳墓。

  這件工作需要許多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我們不斷聽見「牛仔王」的嚎叫。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叫聲才告結束。哈默杜爾跑來告訴我,這老頭看得見,也能說話了。我便走到他身邊。

  他四肢伸展躺著,微弱地、不規則地呼吸著,眼睛紅腫。

  「老……鐵……手,」他輕聲地說,上身微微抬起,對我吼叫:「狗雜種,可詛咒的,滾開,滾開,離開我!」

  「卡特先生,你處在永恆之前了。」我回答,「沒有人可以救你。在很短的時間內,也許在一個小時之後,你最後的呼吸就會停止。你在這兒與上帝算帳,在彼岸,也許根本就沒有時間請求了。」

  「牧羊人!你走開,我希望死的時候,沒有你和他在場,從我眼睛中消失吧。」

  我不聽他的,而是接著說:

  「回憶一下我在芬內爾農場說的話吧,你應該向上帝祈求延長您生命最後的一分鐘。你的靈魂要在公正的上帝面前嚇得大聲叫喊。當死亡的拳頭折彎你的身體的時候,你應該大聲疾呼,要求贖罪。」

  「滾,滾,我說了要你滾。」他憤怒地說,「給我一把刀,一把刀,我說,在我臨死前,我可以殺死你這個傢伙。」

  老槍手走過來,聽到這話,便說:

  「你對這個人,你在最後的時刻也還不能改變一點點看法,你難道不想做一次祈禱?」

  我看著老華伯,他確實在認真考慮這兩句話。於是,我問老槍手:「您為什麼要給我出剛才那個主意?」

  「因為我們昨天談到了祈禱,您對祈禱力量的信念是堅定不移的。」

  「是。上帝如果高興,您會得到一個包含這個力量的指示。不過,在這最後時刻,還沒有指示。」

  老華伯現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回到了以前的狀態,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像野獸一樣咆哮。我走開了。半個小時以後,他重新安靜下來,我又走到他身邊。他認出我,從牙縫擠出幾句話:

  「你瞭解第一個事實、第二個事實、第三個事實嗎?當時在埃斯塔卡多草原的事實?給我拿出你的上帝的一個事實吧,你這只羊。」

  對於這個現在還對我冷嘲熱諷的傢伙,我還應該用我過去的方式回答嗎?我再也不能為這個失去靈魂的人做事了。只有一個力量可以幫助他,可我不是那個力量。老槍手注意到了我所在的地方,又回到我身邊來了。只有我們兩人在這老頭身邊。我跪下來祈禱,不是小聲,而是大聲,老槍手和老華伯都聽得見。祈禱什麼?我再也記不起來了。如果我記得起來,也不會在這兒重複。我祈禱完畢,站起來,老槍手的眼睛濕了。他握著我的手說:

  「現在我知道,什麼叫做正確的祈禱。對於不可救藥者,上帝是不會救助的。」

  老華伯一刻也沒有停止反對我。他用嘲笑的眼光看著我,不過,從他那張由於痛苦而變形了的嘴裡,聽不到一個字。難道他現在怕嘲笑我?那就是一個好兆頭。我不能干擾這個效果,便走開了,把老槍手也帶走了。

  過了一些時候,我們把那些屍體放進了低窪地,然後用樹枝和石頭遮蓋起來。這時,我想出了一個主意,不,不是主意,而是一種靈感。根據這種感覺,我派人去把老華伯抬到這個墳墓前面來,這引起他極大的痛苦。他大叫一聲,然後問,他為什麼不能躺著不動。

  「我們要你看看,你的同伴們都失去了帶發頭皮,而我們把他們安葬了,」我回答他說,「我們給你一個位子,在今天太陽落山之前,你就在這塊石頭後面與他們在一起,你只有時間後悔和死亡,如此而已。」

  我以為他會對我憤怒地喊叫,但是他沒有吭聲,一聲不吭。他看見我們把歹徒們一個一個地放到低窪地裡,用樹枝遮蓋,也看見我們用石頭堆砌一個地方,留下一個能容納他整個身軀的空地。他的眼睛注視著我們的每一個動作,仍然沒有說話。不過,他的眼睛裡表現出越來越多的恐懼,我把這個情況看在眼裡。最後,除了他這具最後的屍體以外,都料理完畢。我們走開了,好像是不理睬他。可是,我的心情很緊張,甚至緊張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突然,空氣中響起一陣叫喊聲,像是他的第一次叫喊聲。我又去找他。他又感到疼痛難忍,但神志還在。他像一條蟲一樣彎曲,捶胸蹬足,可是不再咒駡。他又安靜了,呻吟著,牙關緊閉,額頭上和臉上冒出很大一滴的、密集的汗珠,我又一次給他擦汗,汗也不再出來了。過了一陣,我聽見他不大不小的聲音:

  「老鐵手!」

  我彎下身子,他慢慢地,斷續地問:

  「您知道一支……一支……您知道一切,一支一歌……歌……關於……永恆……?」

  「哪一支歌?怎麼開頭?」

  「啊,……永……恒……你……的聲音……有如……雷鳴……」

  「我背得出來。」

  「你是……刀劍……刺破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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