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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恩:「美好的,心靈!……」好極了!

  盧:哲學啊!你總是千方百計想使人變得心胸狹窄,成為渺小的人!

  恩:浪漫精神能開闊人的胸懷,但同時也使人容易犯錯誤。現在讓我們言歸正傳。兩個女友卜一你對她們有什麼看法?……還有,對於她在教堂裡的突然轉變,你怎麼看?……是上帝的安排,是嗎?……

  盧:先生……

  恩:一位虔誠的女基督教徒,可是她又不向她的孩子講授教理,臨終前又不祈禱上帝,她的死能感動一位神父,使一位不信神的人皈依宗教……啊!……

  盧:先生……

  恩:至於這本書的趣味,既然它是為所有的人寫的,因此它就一點趣味也沒有。書中沒有講任何一起卑劣的行徑,沒有出現任何一個讓好人看了就害怕的壞人;書中描寫的事情都是那樣的自然和簡單,所以一看就一目了然;書中自始至終沒有任何意外的事情發生,沒有任何戲劇性的變化。事情的發展早已預料,事情的結局盡如預期。我們每天在自己家裡或鄰居家裡看到的事情,有詳細記載的必要嗎?

  盧:這就是說,你主張人要寫普通的人,事要寫不平常的事。我的觀點卻恰恰相反。此外,你認為這本書是一部小說,實際上它根本不是小說;這句話,你自己也說過嘛。這是一部書信集……

  恩:絕不是書信,這句話,我也說過。書信這樣寫法,真少見!誇張的地方太多!感歎的地方大多!添枝加葉的地方大多!對瑣碎,小事的描寫大過分!對簡單的道理的闡述硬要用大字眼!精闢的話和得體的話不多;文筆既不細膩又無力量,更沒有深度。措詞高雅,但思想卻很平庸。雖說你筆下的人物是真實的,但你要承認他們的舉止言談都不真實。

  盧:用你看問題的方法來看,我覺得你說得對。

  恩:你以為讀者會有不同的看法嗎?那你為什麼要問我的意見呢?

  盧:是為了讓你多談幾句,我才好反駁你。我發現你比較喜歡為出版而寫的信。

  恩:為出版而寫信的人抱這個希望,似乎是頗有道理的。

  盧:這樣一來,我們在書中只能看到那些願意在書中出現的人了。

  恩:至於作者,他願意在書中表現什麼樣子,就讓他表現什麼樣子,不過他筆下的其他人物,原來是什麼樣子,就讓他們是什麼樣子。在你這本書中,連這個優點也沒有;沒有一個人的面貌描寫得很生動,沒有一個人的性格描寫得鮮明,沒有提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論點,對上流社會的情況也毫不瞭解。在這個只關心自己的兩三個情人或朋友的小圈子裡,我們能學到什麼呢?

  盧:可以學會愛人類。在上流社會裡,只能學會如何憎恨人。

  你的評判一苛刻,讀者的評判就更苛刻了。我不想指大讀者的評判不公平,而只是想對你談一談我是如何看待這些信的,其目的,不是為了對你所指責的那些缺點進行辯護,而是想找出它們產生的根源。

  在離群索居的生活中,人們對事物的看法與感受,和與人交往的時候是不一樣的,感情變了,表達感情的方式也就不同了:想像力如果經常受到相同的事物的刺激,其反應就比較強烈。為數不多的幾個印象一再浮現在腦海裡,和其他的思想攪和在一起,使它們具有單調乏味的奇怪特,點。這種現象,我們在那些孤獨的人的談話中常常發現。他們的語言是否因此就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呢?一點也沒有,只不過很奇特而已。人們只有在社交界才能學會如何使自己說起話來有力量。其原因首先是由於他們的談話必須與眾不同,並且要勝過別人,其次是由於他們時時刻刻都不得不相信他們根本不相信的事情,並表達他們根本就沒有感受的情感,所以他們儘量在言辭上下功夫,力圖使自己的談話具有說服力,以彌補內容的空洞。你以為真正熱情的人是像你在戲劇和。小說中看到的人物那樣使用油腔滑調和咬文嚼字的語言嗎?不,他們的感情的本身是實實在在的,他們表達感情的語言豐富,但語氣並不尖刻;他們甚至並不想非說服對方不可,他們也不懷疑別人不相信他們的話。當他們述說自己的感受時,其目的不是為了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別人,而是為了讓自己一吐為快。人們往往把發生在大都市里的愛情故事描繪得有聲有色,難道大都市的人真的比小村子裡的人更懂得愛情嗎?

  恩:你的意思是說語言的貧乏更能表明感情的強烈。

  盧:至少有時是這樣的。你去讀一讀那些關在書房裡想一鳴驚人的才子寫的情書;儘管他們心中沒有愛的火花,可是他們筆下寫出的話,卻像人們所說的,熱情沸騰,不過,那股熱情卻不能暖到讀者的心裡。這種信,你讀起來覺得挺有趣,甚至可能在你心中激起一番漣供,但它轉瞬即逝,你的心仍平靜如初,除了記得其中的幾句話以外,其他一切,全都遺忘。相反,真正出自愛情的信,一個真心實意的情人寫的信,反倒寫得拖拖遝遝,雜亂無章,篇幅冗長,重重複複。他的心充滿激情,一句話千叮嚀萬囑咐,說了又說,宛如流不盡的潺潺溪水,沒完沒了地說不到盡頭。這樣的信儘管平淡無奇,沒有驚人之筆,你讀後也許一句話也想不起來,一句句子也背不出,沒有一處令你拍案叫絕,也沒有一處給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你的心卻被它深深打動;你動了真情,而又不知道為什麼。儘管信中的話,都不驚人,但它的真實卻深深地感動了你,結果是:寫信的人和看信的人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冷漠無情的人,甜言蜜語和廢話連篇的人,不僅領略不到這類情書的美,反而對它採取蔑視的態度。

  恩:我明白了。

  盧:太好了。在這一類信中,雖說思想是很平凡的,但寫作的筆調卻不俗,而且不應該俗。愛情不過是幻想,可以說,它為自己開闢了一個新天地。它周圍的一切都是虛無飄渺的,或者說,因為有了愛情,它周圍的一切才存在,愛情能使一切感情變成圖像,因此愛情的語言是形象化的語言。形象化的語言既不準確,又不連貫,而且正因為它說得雜亂無章,所以才更加動人,信中所寫的理論愈少,它的說服力反而愈大。狂熱是愛情的最高峰。愛情一到了最高峰,在情人的眼裡,對方便十全十美,成了被崇拜的偶像,被奉為神明,而且,正如虔信的狂熱借用愛情的語言一樣,愛情的狂熱也借用虔信的語言。情人看到的是天堂、天使、聖徒的美德、天國的快樂,沉浸於這樣的感情,周圍是那麼崇高的形象,他能用卑劣的詞語抒發自己的感情嗎?他能用庸俗的語言貶抑自己的思想嗎?他哪能不提高他的風格?他哪能不把話說得很端莊?你如何看待書信和書信的文體?給所愛的人寫信,就應該用這種文體!因為這時寫的已不是信,而是愛的頌歌。

  恩:公民,你太激動了吧?

  盧:不,我異常冷靜。人生有一個經歷生活的時期,也有一個回憶生活的時期。感情終歸要熄滅,但多情的靈魂將永遠長存。

  現在,讓我們回頭來繼續談我們的書信。如果你把它們看作為一個想討好讀者或炫耀自己寫作天才的人的作品,那麼,這些信就寫得很糟糕。因此應該實事求是地看待它們,按照它們的類別來評論。兩三個樸實而多情的年輕人,就他們切身的事情打開心扉交談。他們誰也不想在對方面前炫耀自己。他們彼此之間大熟悉,感情太深,因而他們之間用不著故作矜持。他們一片童心,怎麼能像成人那樣思考呢?他們不是法國人,怎麼能正確運用法語寫作呢?他們離群索居,怎麼能瞭解萬千世界和廣大的社會呢?他們沉湎於自己的感情,生活在幻想之中,而且喜歡探討哲學問題。你要求他們善於觀察、判斷和思考嗎?他們一樣也不會;他們只懂得愛,他們把一切都與他們的愛情連在一起。他們煞有介事地談論他們的荒誕的想法,這豈不是與他們想炫耀才思一樣可笑嗎?他們無所不談,但他們也無事不搞錯;他們只求別人理解他們;他們得到了別人的理解,也就得到了別人的愛。他們的錯誤也比智者的學問高明;他們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出自一片至誠,即使是做錯了事,也毫無惡意。他們信奉美德,但又往往做得不如人意。沒有人理解他們,沒有人同情他們,所有的人都說他們做錯了。他們無視令人沮喪的現實:既然處處找不到他們所嚮往的東西,他們乾脆就離群索居,與世隔絕,在他們之間創造一個與我們的世界近然不同的小天地,呈現一片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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