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新愛洛伊絲 | 上頁 下頁
二七二


  這一天的談話到此就結束了。朱莉的心情從未像今天這樣平靜、閒適和對未來充滿希望。據神父說,這表明她在尚未進入真福者的世界之前就提前獲得了真福者的安寧。在病中,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興致好、表情真,還時時安慰別人,討人歡喜,一句話,又恢復了她原來的樣子。她處理問題,既合乎理,又合乎情,既像智者那樣冷靜,又像基督徒那樣熱心。她說話既不故作姿態,又無誇張或說教的詞句;她樸素的語言,句句都是她真實的感受:在她的談話中,無處不體現出她的一顆純樸的心。她有時忍住疼痛不發出呻吟的聲音,這並不是故意裝出堅強的樣子,而是伯使她身邊的人感到悲傷;當死亡的恐懼使她一瞬間嚇得臉色蒼白,她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慌,聽別人的安慰。然而,她一恢復了鎮定,便轉而去安慰別人。大家從她溫柔的神情中看出和感覺到她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她的快樂絕不是勉強做出的,她說說笑笑的樣子,本身就很感動人。大家的嘴上雖掛著微笑,但眼睛裡卻含著眼淚。她知道,如果不克制恐懼的情緒,她就不可能享受即將失去的東西,因此她顯得比平時還高興,比身體健康時還可愛;她生命的最後一天比任何一天都更令人興奮。

  傍晚時,她感到不舒服,雖然沒有上午嚴重,但使她不能和孩子們長久待在一起。她發現昂莉葉蒂有些憔悴。我們告訴她說,這個孩子總是哭,一點東西都不吃。「這樣是治不好她的病的,」她看著克萊爾說道,「因為病根在血液裡。」

  由於她感到好受多了,她希望大家在她房間裡吃晚飯。醫生晚上也在。芳爍茵也來了;平時,我們要叫芳爍茵來和我們一起進餐,她才來和我們一起進餐,而這一次是她主動來的。朱莉發覺後,笑著對她說:「好,我的孩子,今晚再和我一起吃一次飯,你將來和你的丈夫相處的時間,要比和你的女主人相處的時間多得多。」然後,她對我說:「我用不著說把克洛得·阿勒託付給你,你也會照顧他的。」「是的,」我說道,「凡是你想照顧的人,用不著一一叮囑我了。」

  晚飯吃得比我預料的還愉快。朱莉覺得自己可以忍受燈光,就吩咐把桌子挪近她的床,而且她胃口特別好,這一點就她的身體狀況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醫生也不限制她的飲食,給她一塊雞胸脯肉。「不,」她說,「我想吃費拉魚①!」我們給她一小塊,她就著一點麵包吃,覺得味道很好。當她吃魚的時候,你看多爾貝夫人是多麼高興地看著她吃啊;你要是在場親眼看到就好了,因為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朱莉非但沒有因吃下東西感到不舒服,反而一直到晚飯吃完都很高興。她的心情是那麼的好,竟想起我已很久沒有喝外國酒,便用略帶責怪的口氣說:「給先生們拿一瓶西班牙酒來。」她從醫生的面部表情看出他在等著品嘗真正的西班牙酒,於是,她微笑著看了她表妹一眼。我發現克萊爾對大家吃飯的情形並不留意,她顯得心情不安,一會兒看看朱莉,一會兒又看看芳爍茵,她的眼睛好像在對這兩個人說什麼或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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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費拉魚是日內瓦湖裡的一種非常鮮美的魚,不是隨時都可以捕到的。——作者注

  酒遲遲沒有送來。地窖的鑰匙找不到,其實找也是自找,因為人們斷定,而且也是事實:鑰匙在男爵的貼身僕人手裡,他無意中把鑰匙帶走了。還有人說,這顯然是因為原來一天喝的酒,現在喝了五天,所以儘管這幾天大家都熬夜,但誰也沒有發覺該買酒了①。醫生聽後大失所望。至於我,不論這件事情的疏忽,是因為心情不好造成的,還是由於對僕人的疏于控制造成的,我都對使用這樣漫不經心的僕人感到羞愧。我讓人把地窖的門砸開,並吩咐他們今後可以隨意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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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家有漂亮的僕人的讀者們,請你們不要用嘲笑的口氣問這種僕人是從哪兒雇來的;因為我早已說過,這種人不是從什麼地方雇來的,而是你們自己培養的。要解決這個問題,只須一句話:只要有了朱莉,其他一切都有了。一般地說,不是人有這種或那種之分,而是看你怎樣培養他們。——作者注

  酒送上來了,我們都喝。大家都稱讚是好酒。朱莉也想喝,她說把酒倒在小匙子裡,摻上些水;而醫生卻把酒倒在杯子裡,沒有摻水。此時克萊爾和芳爍茵頻頻傳遞眼色,不過都是偷偷地,怕被察覺。 朱莉因為病中忌食,身體很弱,再加上平時飲食又有節制,所以不勝酒力。她說:「啊!你們把我灌醉了!等了這麼久,才把酒取來,就別喝了,因為,一個醉醺醺的女人是招人討厭的。」她的話開始多起來,但仍舊和往常一樣,思路很清楚,只不過說得快一些罷了。奇怪的是,儘管她的臉上沒有紅暈,眼睛也因久病疲憊而黯然無光,但除了氣色不好以外,她看上去像是一個健康的人。此時,克萊爾突然顯得不安。她用害怕的目光一會兒看看朱莉,一會兒看看我和芳爍茵,而她看得最多的是醫生。從她的目光就可以看出;她想問什麼,可是又不敢問。許多次她話到嘴邊又咽回去,生怕聽到什麼不祥的答覆;她此時的心情是那樣的焦慮,就好像是喘不上氣來似的。

  芳爍茵看到這情形,就鼓足了勇氣,用顫抖的聲音低聲說:「夫人今天好像好些了……剛才的痙攣也不像昨天那樣嚴重……晚上……」她說到這裡,突然停止。在芳爍茵說話時,克萊爾全身抖得像一片樹葉,向醫生投去不安的目光,定睛看著他,並且屢著呼吸,生怕聽不清楚醫生的話。

  只有傻子才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杜波松站起身來,走過去把病人的脈搏,說:「病人既沒有醉,也不發燒,脈搏很正常。」話音剛落,克萊爾就喊起來,微微伸出雙臂:「真的!醫生!……脈搏怎麼樣?……還發燒嗎?……」她說不下去了,雙手仍然向前伸著,眼睛焦急得閃閃發亮,她臉上的肌肉動個不停。醫生什麼也沒有回答,又用手把病人的脈搏,看了看眼睛,又看舌頭,沉思了一會兒說;「夫人,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過,我現在不能給你把話說得太肯定了;如果明天這個時候,她還是這個狀態,我就敢保證她不會死。」頓時,克萊爾像閃電似的,一個箭步竟弄翻了兩把椅子,而且險些撞倒了桌子,跑過去摟住醫生的脖子,一邊嗚咽,一邊一遍一遍地吻他,激動得直流眼淚;她從手指上取下一枚昂貴的戒指,不管醫生願不願意,硬是給他戴在手指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啊!先生,如果你把她救活了,你救活的就不只是她一人!」

  這一切,朱莉都看在眼裡。這情景令她心碎。她望著她的女友,用一種既親切又痛苦的聲調對她說;「啊!你真狠心,硬要我留戀生命!你讓我想死不得死嗎?難道你想給我送兩次終嗎?」這簡短的幾句話像一盆涼水,立刻使大家興奮的情緒低落下來,不過,尚未使大家心中產生的希望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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