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新愛洛伊絲 | 上頁 下頁 |
二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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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將讓我的靈魂受什麼樣的折磨呢?人們說,被天主棄絕的人是仇恨上帝的;難道上帝還不讓我愛他嗎?我並不害怕自己被列為被天主棄絕的人。啊!偉大的上帝!你是永恆的存在,最高的智慧,生命與幸福的源泉;你是創世主和主宰者,是人類的父親和萬物之王;萬能的和仁慈的上帝啊!我從未懷疑過你,在你的關懷下,我是多麼熱愛生活呀!我知道:我不久就要到你面前接受你的審判,對此,我感到高興。幾天以後,我的靈魂即將離開死去的軀殼,更加虔誠地向你奉獻我永恆的敬意,為我的永生帶來幸福。在這一時刻到來之前,我將變成什麼樣子,這我不在乎。我的軀體還活著,而我的精神活動卻已結束。我已經走完人生的旅途,我的過去已受過上帝的評判。我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忍受痛苦和等待死亡,這是大自然的安排;我,我要儘量活得沒有時間去考慮死,儘管現在死神已經來臨,但我並不驚慌。睡在慈父的懷抱中,就一覺不想醒來了。」 這一大段話,她開始說的時候,聲音低沉而平穩,然後漸漸提高,因此,給聽到的人(我也不例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加上她眼睛中閃動著超自然的光芒,所以,給人的印象就更加令人難以忘記;她的臉上又重新出現了紅暈,她周身好像散發著光輝,如果世界上有什麼東西稱得上是天堂的東西的話,那就是她說話時的面部表情了。 至於神父,他聽完這番話,真是又驚又喜,於是張開雙臂,仰頭望著天上,大聲說道:「偉大的上帝啊,這才是真正使你感到榮耀的崇拜方式,願你保佑這個崇拜你的人,人類中像她這樣奉獻你的,為數不多。」 「夫人,」他走近朱莉的床邊說道,「我原以為我來開導你,結果反而是你啟發我。我現在沒有什麼可以向你說的了。你真心信仰上帝,因此你博得他的愛。懷著這問心無愧的平靜的心情,你就能達到你的目的。像你一樣生命垂危的基督教徒,我見過許多,但臨死前心境能如此泰然的人,我只見過你一個。心境如此平靜的死,與那些只因得不到上帝的寬恕才空話連篇地一再祈禱的又悔又恨的罪人的死,是多麼不同啊!夫人,你的死與你的一生一樣,是值得欽佩的,你為對他人行善事而活,你為盡母愛而自我犧牲。無論是上帝讓你回到我們之中做我們的楷模,還是把你召喚到他身邊以獎賞你的美德,我們都要像你這樣活,也要像你這樣死!這樣,我們就一定會得到來世的幸福。」 神父想告辭離去,朱莉挽留他,並對他說:「你是我的朋友,是我最喜歡見到的人之一;正是為了他們,我才這麼珍惜我最後的這點兒光陰。我們雖然要長久地分離,但我們不要這麼匆匆一見就分手。」神父很願意留下,於是我便走出她的房間。 我回來時,發現他們沒有改變話題,但語氣不同了,好像是在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似的。神父談到人們對基督教的錯誤的理解,說他們把基督教看成純粹是垂死的人的宗教,說神父都是不祥之人。「人們把我們看作死神的使者,」他說道,「他們往往以為做一刻鐘的懺悔就可以勾銷五十年的罪惡,只有在這個時刻他們才願意看到我們。所以我們應該身著喪眼,表情嚴肅:人們把我們描繪得十分嚇人。至於其他宗教的做法,比這還糟。天主教徒臨死前,他周圍擺滿了使他感到恐怖的東西,他還沒有死,就要目睹人們為他舉行葬儀。當他看到人們為他做驅趕魔鬼的法事時,他便覺得他房間裡滿屋都是魔鬼;法事還沒有做完,他就已經嚇死了無數次;教會一而再地讓他處在這種恐懼的狀態中,以謀取他更多的錢財。」這時,朱莉插話道:「讓我們感謝上天沒有讓我們信仰那些謀財害命、收受賄賂的宗教。它們把天堂賣給富人,讓他們把人間的不公平的貧富不均也帶到天上。我相信這些邪惡的想法一定會引起人們對宣揚它們的宗教感到懷疑和厭惡。」說到這裡,她轉過臉來對我說:「我希望將來教育我們孩子的那個人要採取相反的做法,不要老是把宗教和死連在一起。以免使他們認為信仰宗教是一種令人毛骨驚然的可怕的事情。如果這位教師能把他們教得好好地生活,他們就會正確地對待死的問題。」 這次談話,當然不像我信上寫的一句接一句的這樣緊湊,中間停頓的時間也比較多;我從他們的談話中,終於領會到了朱莉採取的行為原則,並理解她為什麼有那些令我驚奇的行為的原因。原來她之所以要那樣做,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法治癒,所以便儘量避免那些不必要的使人聯想到即將舉辦喪事的東西,以免使周圍籠罩一片悲戚的氣氛,這樣,一方面可以分散我們的悲痛,另一方面也使自己不致於看到徒增悲傷的場面,她說:「死已經夠難過了,為什麼還要使它變得令人厭惡呢?有些人臨死前枉自想方設法地苟延性命,而我則要盡情地把它享受到最後一口氣:關鍵在於自己要拿定主意,我行我志,其他一切聽其自然。當我最後要把我親愛的人都召集到我房間的時候,我怎麼能把它變成一個令人厭惡的病房呢?如果我讓這個房間充滿污濁的空氣,那就應該讓孩子們都出去,否則就會損害他們的身體。如果我的穿扮令人望而生畏,別人就會認不出我來;因為我完全變了樣,儘管你們大家都記得我是你們親愛的人,但也不能忍受我這副樣子。否則,儘管我還活著,我也會像死人一樣使大家,甚至我的朋友都覺得害怕。因此我不能那樣做;我想達到的目的,是擴大我的生命的影響而不是延長它。我還活著,我還能表現我的愛,我也得到你們的愛,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都要活得有生氣。人死的那一瞬間並不可怕;來自大自然的痛苦不算什麼;一般人所說的那些痛苦,我根本就沒有。」 這些話,和其他類似的話,都是病人和神父之間交談的,有些話是她和醫生、芳爍茵和我談的。她和我談話的時候,多爾貝夫人始終在場,但她從不插嘴。她留意著病人,一有什麼事就立刻去做。沒有事的時候,她一動不動,毫無表情;她默不作聲,注意觀察病人,對我們的談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我擔心這樣不停地說話會使朱莉過於疲倦,於是就趁神父和醫生開始交談的機會,我走到朱莉的身邊,悄悄對她說:「一個病人怎麼能老是這樣談話!一個認為自己已喪失思考能力的人哪裡講得出這麼多道理!」 「你說得對,」她低聲說道,「作為一個病人,我是說得太多了些,但就一個臨死的人來說,我說的話並不多。我不久以後就什麼話也不說了。至於我所講的那些道理,不是現在才想到的,而是過去老早就想到了。我身體健康時就知道人終歸是要死的。那時,我經常思考在我病情嚴重的最後時刻我應如何對待;今天我說的這些話,都是我早就想好了的。我現在既無力進行思考,也不能做什麼決定,只好說我過去想說的話,做我過去決定做的事情。」 那一天的其他時間,除了幾件小事外,一切都很平靜,幾乎和大家身體健康時一樣各做各的事情。朱莉顯得和平時身體好的時候一樣,既溫柔又招人喜歡。她講話仍然很有條理,思維也和從前一樣敏捷,情緒很好,甚至有時顯得很高興。最後,我發現她的眼睛閃爍著某種使我越來越感到不安的快樂的神情,因此我決心要向她問個究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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