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新愛洛伊絲 | 上頁 下頁
二六七


  你想必還記得是什麼原因促使我決心告訴朱莉她已病人膏育,根據我認為這個可怕的消息可能產生的影響,怎麼能想像到她的反應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呢?怎麼!這個在身體健康時沒有一天不進行沉思和喜歡祈禱的虔誠的婦女,在只能再活兩天就要去接受嚴厲的審判的情況下,不僅不為這可怕的時刻做準備,不反思自己,反而雅興大作,佈置自己的臥室,梳妝打扮,和朋友們聊天,使他們高高興興地用餐,而且,在談話中隻字不提上帝和靈魂得救!對她這個人和她真正的心情,我怎麼猜得透呢?如何把她現在的行為和我過去認為她的虔誠的思想統一起來呢?她對醫生說她最後的時刻是非常寶貴的,而她又是這樣利用這一段時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對此,我百思不得其解。儘管我知道她不是那種表面上虔信宗教的人,但我覺得她現在應該思考的是她自己認為非常重要和刻不容緩的事情。如果一個人在這喧囂的塵世篤信宗教的話,在即將離開塵世和嚮往天堂之際,能變成不信宗教的人嗎?

  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使我達到了我意想不到的境界。我開始感到不安,怕我頑固堅持的觀點,對她的影響太大。我雖不贊同她的觀點,但我也不願意她把它們都通通放棄。如果我病倒了,我肯定會懷著自己的信念死的,所以我希望她也懷著她的信念離開人世。可以這樣說,我對於她,比對我自己還擔心。你也許覺得我這矛盾的心理很荒唐,我也認為它不合情理,但我確實是這樣想的。在這裡,我無意證明我的想法是正確的,我只是告訴你罷了。

  不過,解開我的疑團的時刻終於到來,因為神父或早或遲會把話題引到神職人員為之奮鬥的目標上來;即使朱莉在答話中能掩飾她真實的想法,但只要我注意聽和事先做好準備,她想隱瞞也是難以隱瞞的。

  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這裡,我把神父在談到正題前的那些穿插了許多誇獎話的泛泛之詞以及他關於以基督徒的身分圓滿結束誠實的一生是多麼幸福的感人的話,都略而不提。他把開場白講完以後,便接著說:他有時確實發現她在某些問題上的看法不完全符合教義,也就是說,不完全符合思維最健全的人從《聖經》裡推導出的原理,但是,由於她從不固執己見,所以他希望她離開人世時像在生前一樣仍然和忠實的教徒們在一起,並在各方面都贊同他們共同表明的信仰。

  因為朱莉的答覆是解決我的疑難的關鍵,儘管都是老生常談的話,但畢竟不是訓誡之詞,所以我一字不漏地把她的答覆告訴你。她的話,我聽得很仔細,並且當時就記了下來。

  「先生,首先請允許我向您表示感謝,感謝您費心引導我走上正確的美德之路,並信仰基督的教義;當我誤人迷途時,您又以寬容的態度對待我,幫助我改正錯誤。我欽佩您的熱情,感激您的仁慈。我很高興地宣佈:我做得對的事情,都歸功於您,是您鼓勵我行善和信仰真理。

  「我生活在耶穌教徒中,我也要死在他們中間;因為耶穌教徒以《聖經》和理智始終作為自己唯一的行動指南;我嘴上說的就是我心裡想的。有時我對您的教誨之所以不是言聽計從,那是因為我不喜歡偽裝,示人以假像。對於我不相信的事,我不能說我相信它。我一直真誠地追求符合上帝的榮耀和真理的事物。在這過程中,我難免走彎路。我從來不妄自尊大地認為自己永遠是正確的;我很可能常犯錯誤,不過我的目的是純潔的,我嘴上說相信的事,我心裡就真正相信。在這個問題上,一切由我決定。上帝沒有讓我的理智去尋求超過我的能力的事物;他這樣做,是仁慈的和正確的溉然他沒有賦予我這樣的能力,他怎麼能對我有所要求呢?

  「先生,在信仰問題上,我要講的話,就是這些。至於其他問題,您只要看我的身體狀況,您就知道我想說什麼話了。我因身體疼痛而精神不能集中,因高燒而意識模糊,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能像頭腦清晰時那樣闡明我想說的問題嗎?如果我平常還有說錯話的時候,我今天的錯話還少得了嗎?我在精神委頓的情況下,相信一些我平時不相信的事情,這能怪我嗎?一個人只有在頭腦清楚時才能正確說出自己想說的話,而現在,我的頭腦已不能正確地思考,在這種情況下,誰有權力讓垂危的我去贊同只有在我頭腦不清時才可能接受的觀點呢?今後我該怎麼做法呢?我今後只有篤信我以前相信的事情。因為我依然保持自己正直的秉性,只是判斷力差一點罷了。如果現在我在什麼事情上搞錯了,那也不是故意的,只要把這些話說清楚了,我對我自己的信仰問題就不擔憂了。

  「至於死前該做的準備工作,先生,我已經做了,只是做得不好,確實做得不好,但是我已盡力而為,而且超過我現在能做到的程度了。我儘量提早做這項重要的工作,而不等到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才做。我身體健康時經常祈禱,現在我不做了。病人的耐心就是祈禱。誠實地度過一生,就是為死亡而做的準備工作。當我平時與您談話,當我獨自沉思或努力完成上帝交給我的任務時,我就認為我已經見到了上帝,並用上帝賦予我的全部力量敬拜他。現在,我的力量已喪失殆盡,我哪裡還有力量敬拜他呢?我混亂的心靈還能和他溝通嗎?我這被疼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生命,還配得上奉獻給他嗎?不,先生,上帝讓我把這殘存的生命留給他讓我平時愛、而現在即將與他們分別的人;在去上帝那裡之前,我要向他們話別,我現在應該關心的是他們,因為,不久以後,我就只關心他了,我在世上最後的樂趣,亦即我最後應盡的義務,難道不是在脫離軀體之前完成人類賦予我的使命嗎?我這樣做,不就是在侍奉上帝,順從他的意志嗎?我的心並不驚慌,又何必去尋求鎮靜呢?我問心無愧,即使我有良心不安的時刻,那也不是現在,而是當我身體健康的時候。我只要信奉上帝,我心中就不驚慌;我的良心告訴我:不管我犯有多麼嚴重的錯誤,上帝將以仁心對我,我愈接近他,我愈感到安全。我絕不會在他面前敷衍了事地做一番事後不得不做的懺悔,因為這樣的懺悔是出於畏懼心,而不是出於真誠,是在欺騙上帝。我生命的最後這幾天,充滿了痛苦和憂慮,疾病纏身,苦不堪言,不知何時死去;這樣一種殘存的生命,我是不會奉獻給他的;我是不會只是到了我殘存的生命已毫無用處的時候才奉獻給他;我要奉獻,就要奉獻我的全部生命,儘管它充滿了罪和錯,但它沒有不信宗教的人的悔恨和惡人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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