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新愛洛伊絲 | 上頁 下頁
二六六


  但在朱莉身邊,她竭力表現得很鎮定,看著可憐的病人,她默默地傷心,而無坐立不安的樣子,她最怕病人看出她有驚慌的表情。可是她並未成功地掩飾她的情緒,甚至在她故作鎮靜時也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至於朱莉,她也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她的病已經過去,只是恢復健康,還需要一段時間。看到她們千方百計地互相安慰,我心裡更加難過,因為我十分清楚,她們兩人當中,誰也不能像對方所希望的那樣高興起來。

  多爾貝夫人守護了兩夜,已經連續三天沒有脫衣睡覺;朱莉勸她去睡覺,她根本不聽。「唉!」朱莉說,「就在我的房間裡給她支一張小床,否則你和我同睡一張床,表妹,你的意見呢?」朱莉沉思了一會兒又說:「你知道我的病是不傳染的,如果你不嫌我,那就和我同睡一床吧。」克萊爾接受了朱莉的意見。她們讓我走;說實話,我也需要休息。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心裡惴惴不安,不知道昨天夜裡的情況如何,所以一聽到朱莉房間裡有動靜,我就進去了。根據前一天多爾貝夫人的狀態,我猜想她此刻不是我頭天晚上見到她那種絕望的樣子,便是心情煩躁,坐臥不寧。我進門時,看到她坐在一把椅子上,精神委頓,臉色蒼白,確切地說,面呈土色。她眼圈是黑的,眼神呆滯,但顯得溫柔和鎮靜,她說話不多,默默地做著別人讓她做的事情。朱莉比前一夜裡好一些,她的聲音比較有力,動作比較靈活,好像她把克萊爾的精力拿去歸她用了似的。我從她的臉色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情好轉是表面的,是發燒的結果,不過我發現她的眼睛裡閃動著神秘而又快樂的神情,其中的原因,我怎麼也猜不出來。醫生的診斷和昨天的情況完全一樣,病人也和他持同樣的看法;至此,我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她們讓我出去一會兒,當我再進去時,我發現房間已收拾得很整齊,很雅致。壁爐上放著花盆,窗簾微微拉開,並系好;房間裡也換過了空氣,散發出一股清香,根本就看不出是一個病人的房間。她和平常一樣地梳洗過了,她的穿扮儘管簡單,但仍顯得高雅大方。從這些表現看,她儼然是一位等候客人到來的社交界貴婦,而不像一個等待死神的鄉村女人。她見我滿臉驚異就微笑起來,她猜到我在想什麼。她正想對我說話時,有人把孩子們領進房間,於是她就只顧去管他們了。你可以想像得出:她知道即將離開孩子們,她的撫愛是多麼溫柔而又儘量克制自己的感情。我發現她一次又一次地使勁親吻她以生命救活的孩子,好像這孩子是她用命換來的,所以更加寶貴似的。

  可憐的孩子們不懂得母親為什麼那樣歎息、那樣激動和那樣使勁地吻他們。他們愛母親,但這是他們這種年齡的孩子的愛。他們一點也不知道母親現在的病情,不明白她為什麼一次一次地愛撫他們,不理解她是因為再也見不到他們而傷心。他們看見我們難過的樣子,他們就哭了;此外,他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儘管他們也聽說過「死」字,但他們根本不懂死的含義。他們怕痛而不怕死。當母親因疼痛而呻吟時,他們會大聲哭叫,但是,如果有人告訴他們說他們要失去母親時,他們就使裡傻氣,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只有昂莉葉蒂年齡較大,又是女孩,感情和智力都早熟一些,知道媽媽平時比孩子們都起得早,而現在還躺在床上,就感到不安和吃驚。我想起在起床這個問題上,朱莉對維酉帕酉思在能行動時偏偏要臥床不起,而在什麼也不能做時卻硬要起床的愚蠢做法①有她獨特的見解。她說:「我不知道一位皇帝是否應該站著死,但我知道一位母親是只有在將死的時候才該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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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話不確切。敘埃多納說,維西帕西思臨死前在床上還像平時一樣工作,甚至還接見賓客。不過在接見賓客時,他最好是從床上起來;然後再躺在床上等死。我知道,維西帕西思雖不是一位偉大的人物,但卻是一位好國王。一個人不管活著時能扮演什麼角色,但在臨死前是不應該裝腔作勢的。——作者注

  她把她心中的感情傾注在孩子們的身上,她一個一個地擁抱他們,特別是擁抱昂莉葉蒂的時間最長,而女孩在受到母親的親吻時也哭了;接著,她把三個孩子都喚到身旁,祝福他們,並指著多爾貝夫人對他們說:「去吧,孩子們,去跪在你們的母親眼前,她是上帝賜予你們的母親,上帝沒有讓你們失去你們的媽媽。」孩子們立刻跑過去,跪在她面前,拉著她的雙手,稱她是好媽媽,他們的第二個媽媽。克萊爾俯身把他們摟在懷裡,想說點什麼卻說不出來,只是啜泣,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最後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你可以想像得出當時朱莉是多麼激動!這個場面太令人悲痛,我不得不趕快設法使它結束。

  這催人淚下的時刻過去之後,大家又圍坐在病人床前談話;儘管因為發燒,朱莉的精神沒有剛才好,但她仍和剛才一樣高興,她無憂無慮,無所不談,而且無論談什麼都談得很專心,很有興趣,當時,好像除了談話以外,就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似的。為了儘量多和我們在一起,她建議我們在她的房間裡用晚餐,你當然知道,她這個建議我們是一定採納的。上菜時沒有出一點兒聲響,沒有出現混亂和差錯,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就像在阿波羅餐廳用餐一樣。芳爍菌和孩子們也和大家在同一張桌上吃飯。看到我們沒有食欲,朱莉便略施小計,一會兒說是她的女廚子叫我們多吃,一會兒又說她要親自嘗一嘗,一會兒又要我們儘量吃飽,說有了好身體,才能照顧她;總之她想方設法讓大家把所有的東西都吃光;她做一切都顯得高高興興,生怕我們難過。總之,即便一位殷勤的家庭主婦在身體健康時接待客人的態度,也沒有臨死的朱莉對家人這麼細心,這麼周到和感人。我擔心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我簡直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都被搞糊塗了。

  晚飯後,僕人報告說神甫來到我們家。他是我們家的朋友,是經常來看我們的。這一次,儘管我沒有派人去請他,因為朱莉沒有說要請他來。但他來了,我還是非常高興的,我想,此時此刻,即使是最狂熱的信徒見到他,也不會有我看到他這樣高興。因為他來了,能給我解開許多疑團,使我從一種奇異的困惑中解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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