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新愛洛伊絲 | 上頁 下頁
二六五


  傍晚時,朱莉強要她的表妹去休息幾個小時,因為她已經守了一夜,還想再守一夜。此時,病人知道醫生要抽她腳上的血,還要開藥方,便叫人去把醫生請來。「杜波松先生,」她對他說道,「膽小的病人怕自己的病,醫生就瞞哄他,這是人道的做法,我贊成,但是,對所有的病人都這麼做,那就是多餘了,令人不愉快了,因為對有些人根本不需要這樣做。你認為我該怎麼治就怎麼治,我完全照辦,但是,如果你給我開的藥只是為了使我抱有幻想,那就不用開了。因為,我的身體有病,而不是精神有病,我不害怕生命結束,但害怕我餘下的日子使用得不好。一生中的最後時光是非常珍貴的,是不能亂用的。如果你不能延長我的生命,就更不要不讓我好好使用大自然留給我的最後一點兒時光,因為那樣做,等於是在縮短我的生命。我餘下的時間愈短,就愈應加以珍惜。能治就治,不能治,就不用管我好了:我自己知道如何死法的。」誰會想到這位平時談話那樣靦腆和溫和的女人在關鍵時刻說話的語氣是如此的堅定和有力。

  這一夜是很難熬過的,是決定性的。她一會兒氣喘,一會兒胸悶,一會兒昏迷;她的皮膚乾癟發燙。她發高燒,全身發燙,一會兒大聲喊叫「馬士蘭!」好像要想抓住他似的;一會兒又喊她從前發高燒時反復喊叫的另一個人的名字①。第二天醫生坦率地對我說,他估計她最多只能活三天。這一可怕的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因為我心裡藏著這個秘密,不知如何是好。我獨自到小樹林裡踱步,反復思考我該怎麼辦,這時,我不免悲傷地想到命運使我在本該享受更甜蜜的幸福的時候,反而又要重新過孤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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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聖普樂;朱莉從前出天花發高燒,在昏迷中曾反復喊叫聖普樂。

  頭天夜裡,我曾經答應朱莉把醫生診斷的結果如實告訴她;她對我講了許多使我深受感動的話,要我履行諾言。我感到我的良心受到壓力。唉!難道為了隨隨便便答應的一句話,就硬要實行,硬要去傷她的心,讓她慢慢領略死亡的滋味嗎?我有什麼理由要採取如此狠心的做法?把她的死期告訴她,這不等於是在使它提前到來嗎?在這麼短短的一段時間裡,欲念和希望,這些維繫生命的要素,她還會有嗎?當她知道她的生命很快就要結束時,她還能享受人生的樂趣嗎?難道由我來促她死亡嗎?

  我懷著從未有過的不安的心情,疾步走著。我沒完沒了地走到哪裡,愁到哪裡,心裡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似的。最後,一個念頭終於使我下了決心。你不必去猜測是什麼念頭,讓我告訴你。

  我想,我這樣考慮究竟為的是誰?是為她還是為我自己?我採用什麼思路來考慮問題?是採用她的思路還是採用我的思路?採用她的思路或我的思路能說明什麼問題?我的論點必須具有幾分或然性,我才認為它是正確的,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推翻的;但是,應如何論證才能說明它是正確的呢?她也有她的論點證明她是正確的,她認為自己的論點是有依據的;這一點,在她的心目中是確定無疑的。在涉及她的事情上,我有什麼權利硬要採用連我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論點而不採用她認為是經過檢驗的論點呢?讓我們來比較一下兩種論點的結果。按她的論點,她認為她生命的最後時刻的安排將決定她來世的命運。按我的論點,我認為,我為她做的安排,在三天以後就與她毫無關係了。因為,我認為,她三天以後什麼感覺也沒有了。不過,萬一她的論點是正確的,其間的差別是多麼大啊!永恆的善或惡!……萬一這是真的!很可能!這個詞兒太可怕了……「不幸的人啊!」我對自己說,「寧傷你的心,而不要傷她的心。」

  以上是我對曾經被你多次批評過的懷疑論感到懷疑的第一個問題。從那個時候起,這個問題反復出現在我的腦海裡。不管怎麼說,它使我擺脫了過去迷惑不解的疑問。因此,我立刻做出決定,而且,為了不讓自己改變主意,我馬上跑到朱莉床前。我讓所有的人都走出她的房間,只我一個人坐在她身邊;我當時是什麼神情,你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在她面前,不必像在心胸狹隘的人面前那樣說話吞吞吐吐,句句留神。不過,我還沒有開口,她就明白了我的來意。「你認為還有必要把醫生的話告訴我嗎?」她一邊向我伸手,一邊說道,「沒有必要,我的朋友,我已經感覺到了:我的死期已近,我們已經到了該分手的時候了。」

  然後,她對我講了很多,她的話,將來在適當的時候我一定告訴你;她一邊講,一邊寫她心中想留下的遺言。如果說我以前還不十分瞭解她的心,那麼,她最後對我說的話就足以使我充分瞭解它了。

  她問我家裡的人是否都知道她的病情。我說大家都驚惶不安,但誰也不知道確切的情形。杜波松先生只對我一個人說了真話。她求我當天要嚴守秘密,還說:「克萊爾只有從我這裡得知這個消息,她才能經受得住這個打擊。如果讓別人告訴她,她會傷心死了的。我決定今天夜裡做這件令人難過而又非做不可的事情。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我才想確切知道醫生的診斷,以免只憑我自己的猜想使這個可憐的人錯受一次如此可怕的打擊。在今天夜裡之前,不能讓她產生任何懷疑。否則你將失去一位朋友,孩子們也將失去一位母親。」

  她還和我談到她的父親。我告訴她說,已經派專人給他送信了,但我不敢告訴她:這個人不但沒有遵照我的囑咐,只把信送到就完了,反而急急忙忙地把事情的全部經過都講了,而且把事情講得如此嚴重,以致使我的老友以為他的女兒已被淹死,嚇得摔倒在樓梯上,而且還受了傷,在布洛勒臥床不起。朱莉非常想見到父親,可是我知道這個希望根本不能實現,這一點,真使我難過極了。

  一夜的高燒使她的身體十分虛弱。長時間的談話又消耗了她的許多精力。她精疲力竭,想在白天休息一會兒。到第三天,我才知道,她那一天根本沒有入睡。

  在這期間,家裡籠罩著非常難過的氣氛。人人都愁容滿面,默不作聲,希望有人來解開他們的疑團,但又不敢向別人打聽,生怕聽到不願聽到的消息。每個人的心裡都這樣想:「如果有什麼好消息,立刻會告訴我們的;如果有什麼壞消息,還是知道得越晚越好。」他們惶惑不安,因此最好還是什麼消息也不告訴他們。在這愁悶的等待中,唯有多爾貝夫人在說話,在忙碌。有時候她雖然離開了朱莉的臥室,但不是回自己的房間去休息,而是跑遍整幢房子,見人就問醫生說了些什麼,他們聽到了什麼。昨天夜裡她已親眼看到,她不可能不知道她看到的情況是怎樣一回事情,只是她企圖欺騙自己,想否定她親眼看到的事實是真的。被她問到的人都只說好的消息,這就更鼓勵她去向別人打聽;看到她那種憂心忡仲、驚慌失措的樣子,別人即使知道許多真實的情況,也是不會告訴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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