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愛洛伊絲(143)_盧梭

一四三

　　我們當時是什麼情況，後來是什麼情況？兩個親愛的情人悄悄地在一起度過了一年：他們雖不敢傾吐衷曲，但他們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聲。他們雖感到拘束，但他們心裡是幸福的；由於互相瞭解，他們談起話來句句投機。他們對能克制自己，互相成為對方的心地真誠的光榮見證，感到高興。他們在一起又度過了一年；在這一年中：他們謹小慎微的樣子，並不比頭一年減少半分。他們心中雖有許多委屈要互相訴說，但他們的心是感到幸福的。然而，這長期的鬥爭沒有很好的堅持下去，一時的鬆懈使他們兩人都走入了歧途。他們在快樂中忘乎所以；他們現在雖已不是清白之身，但他們彼此是忠實的。至少上天和大自然對他們按它的旨意結成的關係是贊同的；在他們的心目中，美德仍然是可貴的。他們愛美德，以敬重美德為榮。他們的心雖已受到敗壞，但他們並沒有墮落到可鄙的境地。他們雖已不像從前那樣幸福，但他們幸福的心依然一如往昔。

　　現在，這兩個如此親愛的情人，這兩個心中燃燒著純潔的愛情的火焰、並深深知道忠貞的價值的情人，怎麼樣了呢？凡是知道他們情況的人，哪一個不歎息？他們已經犯了罪，他們連玷污床第的事也不怕了……他們罵姦夫淫婦！哼！他們自己不也是姦夫淫婦嗎？他們的靈魂不是已經變了嗎？那極其可愛的形象，壞人從來沒有看見過，而在他們心中曾閃閃發光，現在，為什麼從他們心中消失了呢？美德的魅力為什麼不能使曾一度愛美德的人永遠厭惡不道德的行為呢？經過了多少個世紀才產生了這種奇怪的變化？花了多少時間才摧毀了如此甜蜜的記憶、並使曾一度享受過幸福的人失去對幸福的真正感受？唉！如果說第一次越軌的行為是難為情的和緩慢的，以後的越軌行為就是滿不在乎的和容易的了。情欲的魔力啊，你這樣蠱惑了人的理性，欺騙了人的智慧，改變了人的天性，而人們還毫無覺察呢！在人的一生中，只要有一分鐘走入了歧途，只要有一步離開了正確的道路，那就會走上不可避免的斜坡，跌入深淵，直至清醒過來，才大吃一驚，發現自己雖天生有愛美德的心，但卻滿身都是罪惡。我的好友，讓我們降下這塊帷幕；難道我們不應當看清它所遮擋的可怕的深淵，才不致于向深淵走去嗎？現在，讓我回頭繼續敘述我這裡發生的事情。

　　德·沃爾瑪先生回到我家來了，對於我的容貌的變化，他沒有任何不滿意的表示。我的父親不讓我有喘息的機會。為我母親戴孝的日期即將結束，我痛苦的心情經受了時間的考驗。我無法以這個或那個理由來推翻我所做的許諾。我答應的話，必須執行。將使你和我永遠失去原來的我的那一天，對我來說，就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天。也許，我看見人們為我籌辦喪事，也沒有看見人們為我籌辦喜事那麼害怕。那要命的時刻愈臨近，我愈不能從我心中消除我的初戀之情：我為消除它面做的努力，反而使它更加在我心中翻騰。最後，我精疲力盡，只好不再進行毫無成效的戰鬥了。在我向另外一個人宣誓永遠忠實於他的時候，我也向你宣誓永遠愛你。我像一個即將被宰殺來獻祭神靈的犧牲那樣被帶到教堂去。

　　到了教堂，當我走進去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我從未感到過的不安的心情。在這充滿了神聖氣氛的莊嚴樸素的地方，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怖感襲擊著我的心，嚇得我全身戰慄，差一點兒暈倒在地。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拖著步子走到了講道台前。我不但沒有恢復常態，反而在儀式進行過程中愈加感到心煩意亂。我所看到的種種事物i都使我感到害怕。教堂的光線陰暗，參加婚禮的人鴉雀無聲，他們的表情很肅穆。由我的親友組成的送婚的行列，以及我可敬的父親的那副威嚴的樣子，使婚禮的進行具有一種莊嚴的氣氛，使我不能不小心謹慎，做出遵從的樣子，然而也使我一想到我的誓言是虛偽的，就全身發抖。我看見莊重地主持神聖的婚禮的牧師，就好像看見了上帝的化身，聽到了神的聲音。婚姻的純潔性、莊嚴性和神聖性，在《聖經》中已敘述得十分清楚；它真誠的和崇高的義務，對個人的幸福，對社會的秩序和安寧，對人類的延續，是那麼的重要，而履行這些義務又是那麼地令人高興，所有這些，使我的感受是如此的深刻，以致我覺得在我的心中發生了一場突然的革命。一股從前未曾有過的強大力量一下子就糾正了我在愛情上的越軌行為，使我的愛情按照天職和自然的法則走上了正軌。我在我心裡說：「那洞察一切的神的眼睛，現在在觀察我的內心。它要把我心中隱藏的思想和我口中說的話加以比較：天和地是我承諾的神聖義務的見證，它們將觀察我對我的承諾是不是忠實執行，哪一條法律能容忍人類當中出現任何一個敢破壞這第一條法律的人？」

　　我忽然看見了多爾貝先生和他的夫人：他們肩並肩地站在一起；他們向我投來的溫柔目光，比任何其他的東西都更能感動我的心。你們這一對可愛的和睦夫妻，雖沒有經過那麼多戀愛的過程，你們的親密之情不也是沒有因此就少半分嗎？天職和真誠把你們結合在一起：親愛的朋友，忠實的夫妻，你們心中沒有那吞噬心靈的火在燃燒；你們相親相愛，你們的感情是純潔的和甜蜜的；它滋潤著你們的心靈，並得到智慧的贊同和理性的引導，因此，你們的幸福是牢固的。啊！願我也能和人結成這樣的夫妻，像你們這樣純真，像你們這樣幸福！儘管我已不能得到你們這樣的幸福，但我要努力向你們學習。這些想法，喚起了我的希望和勇氣。我把我即將締結的神聖的關係看作是一個新的起點；它將純潔我的心靈，並把它奉獻給我應盡的天職。當牧師問我是否願意對那個即將成為我丈夫的人完全服從和忠實時，我的口和心都答應了。我將遵守我的諾言，直到我的最後一口氣。

　　回到住處，我單獨一個人經過一小時的靜心思考之後，我開始感到十分惆悵。我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得到這一小時時間的；因此，不管我是多麼希望能好好利用這一小時，我也要不顧矛盾的心情，首先檢查一下我自己。我擔心，我這短暫的情緒激動，只不過是由於我的身分改變的緣故；我還擔心，正如我從前是一個不乖的女孩子一樣，將來我也可能是一個不賢的妻子。考驗是經得起的，但是是危險的。我從回想你開始。我自己信得過我自己：我沒有讓任何甜蜜的回憶褻瀆我剛才許下的神聖的諾言。我想像不出是什麼奇跡能讓我這麼長時間地保持安靜，儘管有許多事情使我回想起你。我懷疑這也許是由於我的心已經冷漠和忘卻的緣故；同一種使人感到迷惑的情況一樣，這是極不自然的，也是不會持久的。這種幻象並不可怕，我覺得，我還是像從前那樣愛你，甚至比從前還愛得更深，而且不因此而害羞。不過，我認為，我也不要因為思念你就忘記我是另外一個人的妻子。當我自言自語地說：「我是多麼愛你」時，我的心都跳了，不過，我的良心和感官是平靜的。從這個時候起，我認識到我已完全變了。純潔的快樂像潮水似地湧進了我的心！早已消失的寧靜的感覺，現在又重新恢復，使我這顆因做了醜事而憔悴的心又活躍起來，使我全身有一種新的舒暢的感覺。我覺得：我獲得了新生，重新開始過另外一種生活。令人心說誠服的美德啊，為了你，我重新開始這新的生活；是你使我認識到這種生活的可愛，我要把它奉獻給你。啊！我已深深知道；如果失去了你，我將付出什麼代價，因此，我絕不會第二次拋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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