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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漫步遐想錄漫步之七

  對長期遐想的回顧還剛開始,我就感到它已經臨近尾聲了。另外一種消遣正在接替它,吸引我的全部精力,甚至占去我進行遐想的時間。我以近乎狂熱的興致從事這種消遣,每當我思念及此的時候,都不免啞然失笑;然而我的興致並未稍減,因為在我所處的景況中,除了無拘無束地聽從我的天性行事以外,再也沒有其他可以遵循的行動準則。對我自己的命運,我是無可奈何,只能順從我無邪的天性;別人對我的毀譽,我一概置之度外,最明智的辦法莫過於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無論在公共場合或隻身獨處時,做我樂於去做的事,全憑我的幻想去擺佈,僅僅受我尚存的一點微薄的力量的限制。我這就以乾草作為唯一的食糧,以植物學作為唯一的消遣了。我在已進入老年時,在瑞士從狄維爾諾瓦博士那裡學到了一點植物學的皮毛,後來在飄泊期間,採集了不少標本,對植物界積累了過得去的知識。現在我已年過六旬,又住在巴黎,要大規模地採集標本,體力已經不支,而且我正為了無需從事其他工作而忙於抄寫樂譜,採集標本這種消遣也已沒有必要,早就放棄了;我把採集到的標本都賣掉了,圖書也已全部脫手,僅在散步之際以不時觀察巴黎近郊常見的植物為滿足。在這期間,我所掌握的那點知識幾乎全都從腦海裡消失了,比記住這些知識要快得多。

  現在我已六十有五,原有的一點記憶力和跋山涉水的氣力都已蕩然無存,既無嚮導也無圖書,既無花園也無標本集,而我卻忽然重新產生了這種狂熱,比第一次時還要強烈;我立下雄心壯志,要把穆雷的《植物界》①從頭背到底,要把世上所有的植物統統認全。植物學圖書已沒有條件再買,我就把借來的書抄將起來,同時決心採集比上次還要豐富的標本,要把大海和阿爾卑斯山之間所有的植物,印度所有的樹木都採集到手,先從不費錢的海絲、細葉芹、琉璃苣、千里光開始;每次碰上一種從沒見過的草,我都不免興高采烈地發出一聲讚歎:「又多了一樣植物!」穆雷是瑞典博物學家,是林內的著作《自然分類法》一書的出版人,並為該書用拉丁文寫了以《植物界》為題的引言。

  我不想為我這種異想天開辯解,反正我覺得這合情合理,因為我深信,處於我這樣的境遇,從事我感到樂在其中的消遣確系大大的明智之舉,甚至是種大大的美德:這是不讓任何報復或仇恨的種子在我心中萌發的一種辦法;而像我這樣的苦命,要對任何消遣產生愛好,確實需要心中沒有半點怒氣才行。這也是我向迫害我的人進行報復的一種辦法:我唯有不顧他們的迫害而自得其樂,才能給他們最嚴厲的懲罰。

  毫無疑問,理性容許我,甚至要求我順乎那吸引著我、且任何事物也無法阻止我遵從的習性辦事;然而理性並沒有告訴我這個習性為什麼會吸引我,也沒有告訴我從這種無利可圖、也不會有什麼進展的學習中能得到什麼樂趣,特別是我現在年事已高,說話也已顛三倒四,身體衰弱,行動遲鈍,頭腦既不靈活,記憶也已衰退,卻還要來搞這年輕人的營生、小學生的課業。我倒真想知道這種怪事從何而來。我想,要是把這一點搞清了,它將啟發我加深對自己的認識。我在有生之年所要致力的正是這種對自己的認識。

  我也曾經進行思考,有時相當深入,但很少感到樂趣,幾乎總是出於無奈,迫不得已:遐想使我的疲勞得以消除,使我得到消遣,而思考則使我精疲力竭,愁腸百結;對我來說,思考總是件毫無魅力可言的苦差使。有時,我的遐想最終轉為默想,但更多的時候則是默想轉為遐想;在這樣的神遊之中,我的心乘想像之翼在宇宙間徜徉翱翔,欣喜若狂,其樂無窮。

  當我能嘗到這種純真的樂趣時,我總覺得其他任何工作都是索然乏味。但當我一旦被莫名其妙的衝動所驅使而投身于文學事業時,我馬上就感到冥思苦想的勞累,感到那不幸的名聲的可厭,同時也感到那甜蜜的遐想竟也變得一無生氣,冷漠乏味了;不久我就被迫去維持我那倒黴的地位,結果五十年間曾替代了名韁利鎖,使我僅費一點時間就能在閒暇之中成為世間最幸福的人的那種心曠神怡的境界,就很少能重新嘗到了。

  我在遐想時甚至擔心,我的想像力是否會在厄運的威懾之下去想這方面的事,擔心那縈繞心頭的痛苦之情會把我的心揪得越來越緊,終將把我徹底壓垮。在這種情況下,我那促使我驅避任何愁思的本能終於強使我的想像力停止活動,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身邊的事物之上,使我第一次觀察自然景色的局部,而在這以前,我只是大致注視過它的整體。

  大樹、灌木、花草是大地的飾物和衣裝。再也沒有比只有石子、爛泥、沙土的光禿禿的田野更悲慘淒涼的了。而當大地在大自然的吹拂下獲得勃勃生機,在潺潺流水和悅耳的鳥鳴聲中蒙上了新娘的披紗,它就通過動物、植物、礦物三界的和諧,向人們呈現出一派充滿生機、興趣盎然、魅力無比的景象——這是我們的眼睛百看不厭、我們的心百思不厭的唯一的景象。

  沉思者的心靈越是敏感,他就越加投身於這一和諧在他心頭激起的心曠神怡的境界之中。甘美深沉的遐想吸引了他的感官,他陶醉於廣漠的天地之間,感到自己已同天地融為一體。這時,他對所有具體的事物也就視而不見。要使他能對他努力擁抱的天地的細節進行觀察,那就得有某種特定的條件來限制他的思想,控制他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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