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漫步遐想錄 | 上頁 下頁
二十


  逆境有多種多樣,有的能使你的心靈高尚並且變得堅強,有的則打擊和扼殺你的心靈,我所處的正是後一種。在我心中只要稍為有一點酵母的話,我的逆境就會使它充分膨脹,使我發狂;然而事實上我的逆境卻只是使我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我既不能為自己或別人做點什麼好事,我也就避免去做任何事情;這種處境既是不由自主的,那也就無可指責了;當我無須內疚而只憑天性驅使時,它也就給我帶來了一種溫馨的感覺。我無疑是做得過分了一些,因為我放過了一切可以有所作為的機會,甚至是只會做出有益的事的機會。然而我深知別人是不讓我按事物的本來面目來看待它們的,我也就避免按別人提供的表面現象來判斷它們,而不管別人用什麼花招來掩蓋他們的行為的動機,我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些動機都是用來騙人的。

  我的命運仿佛是從童年時代起就為我設下了第一個陷阱,使我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容易落入其他的陷阱。我生來就是一個易於輕信的人,在整整四十年中,一直沒有人辜負我對他們的信任。後來卻突然被投入另外一種人、另外一種事物的環境中去,我落進了萬千圈套而一無所見;二十年的經歷才勉強使我看清了自己有的是什麼樣的命運。一旦確信人們向我所作的裝模作樣的姿態無非都是謊言和虛偽的時候,我就馬上轉到另一個極端:人們一旦不依本性辦事,那就如脫韁之馬,不受約束了。從此,我就對人產生了厭惡之情;他們的陰謀詭計使我避開他們,我也出自內心的意願,要求離他們更遠一些。

  不管他們做什麼,我對他們的厭惡也永遠不會發展成為強烈的反感的。他們為了使我受他們的支配,結果自己反倒受了我的支配;想到這點,我覺得他們委實也夠可憐的。我固然不幸,他們同樣也是不幸;每當我暗自思量,我總覺得他們值得憐憫。在作出這樣的判斷時,也許我的驕傲也在起作用;我覺得我比他們高尚,所以才不屑去恨他們。他們至多只能激起我的蔑視,但絕不能激起我的仇恨;此外,我愛己之心甚切,是不會去恨任何人的。恨別人,那就是把自己的生活圈子加以壓縮,而我要的卻是把它擴而至於整個宇宙。

  我寧願躲開他們而不去仇恨他們。一見到他們,我的感官就受到刺激,我的心也因他們殘酷無情的目光而感到痛苦;但當他們一走,我的不舒服也就馬上消失了。當他們在我跟前時,我也不得不虛與委蛇,但等他們一走,我連想也不去想他們了。當我眼前不見他們的時候,對我來說,他們好像就根本不存在了。

  也只是在涉及自己的問題時,我才對他們漠不關心,而在他們之間的相互關係上,他們依然使我感興趣,依然能打動我的心,但那時他們就仿佛成了我在舞臺上見到的那些角色了。要叫我對與正義有關的問題漠不關心,那就得把我的精神徹底摧毀。非正義和邪惡的場面現在還會使我怒火中燒;沒有絲毫做作誇張並且符合道德的行為則總是使我高興得渾身發顫,甘美的淚珠不由得奪眶而出。然而必須是我親眼目睹的才行;因為在我自己的事發生以後,除非是我失去了理智,我才會在任何問題上去接受別人的看法,去根據別人的信念來相信什麼。

  人們對我的品格和本性一無所知,如果對我的外貌也是如此的話,那我就更易於生活在他們之中了。只要我在他們的心目中完完全全是個陌生人,那麼跟他們生活在一起甚至還會使我高興。如果沒有強制而只按我的本性行事,如果他們絕不過問我的事,我是還會去愛他們的。我會隨時隨地以毫無自私之心的善意去對待他們;然而既然我對他們從來沒有什麼特別的眷戀之情,又不願受義務的任何束縛,那麼他們出於愛面子的心理並按自己的做法,煞費苦心地幹出所有的那些事,我也就會主動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我這個人天生就該是自由自在、默默無聞、與世隔絕的;如果我一直能這樣,我就能一直做好事,因為我心中沒有任何害人的激情的根苗。如果我能像上帝那樣既不為人所見,又無所不能,我就會跟他一樣樂善好施、仁慈善良。力量和自由造就傑出之士,軟弱和束縛卻只能養成平庸之輩。如果我掌握了吉瑞斯的魔環,它就能使我免於受別人的支配而使別人受我的支配。我時常耽於幻想,想像我在得到這個魔環時將怎樣加以利用。只是在幻想中,濫用這個魔環的欲望方始可能實現。假如我有滿足自己意願的自主權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又能不受任何人的欺騙,那麼我所求的又會是什麼呢?只有一件:那就是看到普天下的人都心滿意足。只有公眾的至上幸福才能隨時感動我的心,而投身于這項事業的強烈願望是我最持久的一種熱情。我要是能永遠公正而不偏袒,善良而不軟弱,我也就能避免對別人產生盲目的不信任和不共戴天的仇恨;這是因為,如果我能看到他人的本來面目,識透他們心底的感情的話,我就可能發現,很少有人能好到我應以全部感情去愛的程度,也很少有人壞到我應去恨的程度,同時當我知道他們想害人卻害了自己的時候,他們的壞心眼甚至可能使我憐憫他們。也許,在我心情歡暢的時刻,我有時可能會作出一些創造奇跡的幼稚的舉動;然而在創造奇跡時,我完全是沒有利己的動機的,完全是聽憑我的天性行動的,我可能把某些嚴重的司法案件秉公處理,從寬發落。作為上帝的使者和他的法律的執行者,我將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創造一些比《聖徒傳》和聖美達公墓的奇跡更明智、也更有用的奇跡。

  ①吉瑞斯,古代傳說中的牧童,他有一個金魔環,戴上以後就可以隱身。①據說十八世紀狂熱的冉森派教徒一站到聖美達公墓中副祭巴裡的墓上就會全身抽搐。這個公墓於一七三二年被封閉。

  只有在一件事上,隱身之術可能使我產生一些難以抵抗的邪念;而如果一旦走上這條歧途,那我就不知要滑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果我自誇還不至於被這種法術所蠱惑,或者說什麼我的理智足以使我迷途知返,那就是對人性和對我自己認識的不足。在其他任何問題上,我是很有自信的,唯獨在這個問題上失敗了。一個能力超群的人應該能擺脫人的弱點,否則他超於旁人之處事實上只能使他比旁人還不如,比自己在不具備超人力量時還不如。

  左思右想,我想還是乘沒有幹出傻事來之前就把魔環扔掉的好。如果別人一定要把我的形象徹底歪曲,一見我面就要給我不公正的對待,那麼,為了免得他們見我的面,我就只好遠遠地避開他們,而不是跟他們在一起而躲躲藏藏。見了我面就躲開,把陰謀詭計瞞著我,躲避陽光,像鼴鼠那樣鑽進地縫裡去的應該是他們。至於我,讓他們看我好了,我正求之不得;然而他們辦不到:他們所看見的我永遠是他們自己塑造出來的那個讓-雅克,是他們按自己的心願塑造出來的,好讓他們恨之入骨的那個讓-雅克。我要是為他們對我的看法而感到痛苦,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對他們的看法我不該產生任何興趣,因為他們所看到的並不是我自己。

  從這一切思考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我這個人從來就不適合生活在這個文明社會中,這裡到處都是束縛、義務、職責,而我的天性使我不能容忍為了跟別人生活在一起而必須忍受的束縛。只要我能自由行動,我就是好人,做的都是好事;然而一旦我感到受束縛,無論是必然性加之於我的束縛也好,別人加之於我的束縛也好,我就反抗,或者說得更正確些,我就發強脾氣:這時,我就一無是處。當我必須做出違反我自己意志的事來的時候,那就不管怎樣,我是絕不會去做的;我甚至也不去照我自己的意志行事,因為我軟弱。我避免有所行動,因為我的軟弱就表現在行動方面;我的力量屬￿負數消極方面,我的全部罪過都是由於我沒去做該做的事而引起的,很少是因為我做了什麼事才產生的。我從來就認為人的自由並不在於可以做他想做的事,而在於可以不做他不想做的事;這就是我一向要求也時常保有的那種自由,唯其如此,我在同代人的心目中成了最荒謬絕倫的人。他們忙忙碌碌,東奔西跑,野心勃勃,不願看到別人享有自由,而只要他們能為所欲為,或者能操縱別人的所作所為,他們連自己有沒有自由也不在乎了;他們一生所做的事也是他們自己反感的事,但為了能淩駕於別人之上,他們什麼卑鄙的事也都幹得出來。因此,他們的過錯並不在於把我當作無用的成員而把我排斥於社會之外,而在於把我當作有害的成員而擯棄于社會之外;我承認,我做過的好事很少,但是做壞事,我一生中還從沒有過這樣的意願,同時我還懷疑世上是否還有人幹的壞事會比我還要少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