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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這就大大地改變了我長期以來對我自己的美德的看法,因為順乎自己的天性行事算不了美德,為天性所驅而給自己以做好事的樂趣也算不了美德:美德在於當義務要求時能壓抑自己的天性,去做義務要求自己去做的事——這是我不如上流社會人士的地方。我生來敏感、善良、憐憫心強到近於軟弱的地步,心靈因一切寬宏大量的行為而感到振奮,只要別人打動我的心,我這人是富有人情味的,樂於行善,樂於助人;如果我是最有勢力的人,那麼我就會是最好、最仁慈的人;只要我感到自己有能力報仇,心中那報仇的念頭也就全消了。我可以毫無難色地犧牲自己的利益而主持公道,但到要犧牲我所愛的人的利益時,我就難下決心了。當我的義務和我的感情發生矛盾時,前者很少能戰勝後者,除非是我不採取行動就能履行我的義務;這,我經常是能做到的,但要我違反我的天性行事,那總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別人、義務甚至是必然性在指揮我做這做那,只要我的感情未為所動,我也就木然而不會下定決心,我也不會聽從指揮。臨到我頭上的禍事我是看得見的,但是我卻不願動彈一下去防止,寧願眼睜睜地瞧它到來。有時我開始時也挺起勁,但這股勁兒很快就松了下來,經常是虎頭蛇尾。在任何能想到的事上,我要是不能愉快地去做的話,那就馬上變得根本不可能去做了。

  不僅如此,一件事只要是帶強制性的,它儘管符合我的願望,但也足以使我的願望消失,使之轉化為厭惡之情,並且這種強制只要稍為厲害一些,甚至還會化為強烈的反感;就這樣,別人要求我做的好事,我只覺其苦;別人沒有要求我做的好事,我就會主動去做。我所樂於做的是純粹沒有功利動機的好事。但當受惠的人以此作為理由,要求我繼續施恩,不然就要恨我時,當他強制我永遠做他的恩人時,那麼,雖然我在開始時以此為樂,這時樂趣也就煙消雲散,困惱之情隨之而生。如果我讓步而照辦,那是出於軟弱和難為情:這裡已沒有什麼真心誠意;我在內心裡非但不為此誇獎自己,反而為違心地去做好事而深自責備。

  我知道,在施恩者和受惠者之間是存在著一種契約的,甚至還是一切契約中最神聖的一種。施恩者和受惠者結成了一種社會,當然比一般所說的社會小些;受惠者應該在默默中流露出感激之情,施恩者則只要受惠者沒有對他不起,就應該繼續好心相待,凡有所求就必有所應。這些條件並沒有明文規定,但卻是兩人之間已建立關係的必然結果。誰要是在別人首次對他有所求時予以拒絕,被拒絕者是無權抱怨的;但誰要是對某人施過恩而下次拒絕,那就是使這個人有權去抱的希望遭到幻滅,使他的期待落空,而這種期待卻正是他自己讓對方產生的。這樣一種拒絕,人們就認為是不公正的,比前一種拒絕難堪得多;然而這樣一種拒絕畢竟也是出之我們的內心的、是不願輕易放棄的獨立自主性的一種表現。當我償還一筆債務時,我是盡我的一項義務;當我贈與禮物時,這是我的一種樂趣。盡義務的樂趣卻只是經常按道德行事的人才能產生的樂趣,全憑天性行事的人是達不到這種境界的。

  飽嘗了這麼多慘痛的經驗以後,我終於學會了怎樣預見我的最初衝動所能產生的後果,我也時常不敢去做我願做也能做的好事,唯恐冒冒失失地從事以後,日後陷於被動受制的局面。這樣的擔心卻不是一向就有的,恰恰相反,當我年輕的時候,我是非常樂於做好事的;我那時也時常感到,受我恩惠的人對我之所以有感情乃是出於感激之情,而不是出之利害關係。然而當我的苦難開始以後,在這方面,和任何其他方面一樣,事情就大不一樣了。從那時起,我是在另一代人中間生活,這一代跟我年輕時的那一代全然不同;別人對我的感情起了變化,我對別人的感情也起了變化。我先後在這迥然不同的兩代人中見到的同樣的一些人,可說是先後被這兩代人同化了。譬如夏梅特伯爵,我當初對他是如此尊敬,他愛我也是如此真誠,可當他一旦成為舒瓦瑟爾集團的成員,他就為兩個親戚謀到了主教職位;又譬如巴萊神父,原來是受過我的恩惠的,年輕時也是我的好朋友,是個好小夥子,後來由於出賣我而在法國有了地位;又譬如比尼斯神父,原是我在威尼斯當秘書時的下手,我的所作所為理所當然地贏得了他的愛戴和尊敬,後來卻因自己的利益而改變腔調和態度,不惜昧了良心,拋棄真理而發了大財。連穆爾杜居然也顛倒黑白。他們跟所有其他的人一樣,從原來的真誠坦率變到他們現在這個樣子。也正是在這點上,時代不同了,人也跟時代一起變了。唉!在那些人身上,當初使我對他們產生感情的品質,現在卻已適得其反,我怎麼還能保持對他們的原有的感情呢!我一點也不恨他們,因為我不懂得什麼叫恨;但是我無法不蔑視他們(這是他們罪有應得),禁不住要流露出這份蔑視之情。

  ①夏梅特伯爵即《懺悔錄》第五章中(中譯本第264頁)提到的孔濟埃先生。①舒瓦瑟爾(1719—1785),一七五八年任法國外交大臣,後任陸海軍大臣。①巴萊神父,音樂愛好者,見《懺悔錄》第五章。①比尼斯神父,盧梭在法國駐威尼斯大使館供職時的同事,見《懺悔錄》第七章。①穆爾杜,盧梭的至交,盧梭離世前兩月曾將《懺悔錄》手稿託付給他。

  也許,在不知不覺中,我自己也已經變得太厲害了:處在我這樣的境遇中,什麼樣的本性又能不起變化?積二十年的經驗,我深知大自然賦予我心的那些優秀品質,由於我的命運和操縱我命運的那些人,全都變得與己有損與人也有損了,我現在只能把別人要我做的好事看成是他們為我設下的圈套,其中必然隱藏著什麼禍害。我知道,不管我做的事情產生怎樣的效果,我那一番好心總是徒勞無功的。不錯,功總還是有的,不過內心的欣悅之感沒有了;而一旦缺乏這種欣悅之感的激勵,心中也只剩下冷漠乏味的感覺;同時明明知道我做的事不會真有好處,而只能使自己白白上當受騙,自尊心受到損害,再加上理智的反對,也就只能使我產生厭惡和抗拒的情緒;而假若順乎我的本性的話,我是會滿腔熱忱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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