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 | 上頁 下頁
三〇


  「達拜爾②曾肯定地說過,在剛果王國內到處都有一種動物,在印度,人們把這種動物叫作奧郎·烏當,意即森林中的居民,而非洲人則把它們叫作果加斯·莫羅斯。他說,這種動物非常與人相似,以至有些旅行家竟認為它們可能是由於女人和猴子雜交而生的。這種無稽之談,就是黑人也不會相信。有一個這種物動,曾被人從剛果運到荷蘭,並獻給奧倫治王腓特烈·亨利。這個動物和三歲幼兒一般高,胖瘦適中,但很強壯,各部相稱,非常靈敏,非常活潑,腿部肌肉豐滿而結實,胸前完全沒有毛,但脊背後卻長滿了黑毛。乍一看來,它的面貌很象人的面貌,而它的鼻子則是扁平彎曲的;耳朵也象人的耳朵;它的乳房——這是一個雌性的——豐滿,肚臍凹陷;兩肩很平正;它的手也分為拇指及其他幾個指頭;腿肚和腳後跟粗壯而富有肌肉。它常常用腿直立行走,能夠舉起和攜帶相當重的東西。它想喝水時,則以一隻手拿著壺蓋,另一隻手托著壺底,喝完以後,很文雅地抿抿嘴唇。要睡覺時,它躺下,頭枕者一隻小枕頭,很巧妙地給自己蓋上些東西,簡直象一個人睡在床上一樣。黑人對於這種動物有種種奇怪的傳說。他們肯定地說,這種動物不但能夠追逐婦女,並且敢於進攻帶著武器的男人。總之,從外表上看,它們很可能就是古人所說的半人半羊的神。麥羅拉①曾經說過,黑人打獵時,往往會捕獲一些男的和女的野人,也許說的不過就是這種動物。」

  ②達拜爾:荷蘭醫生,死于1690年,曾編纂過一系列有關旅行記述的彙集,這些彙集從1668至1688年間陸續譯成法文。參看「旅行記事彙編」第13卷中「羅安哥·剛果、安哥拉諸王國風士記」。

  ①哲羅穆·麥羅拉:意大利傳教士,著有「剛果遊記」(1682年出版),載於「旅行紀事彙編」第12卷中。

  在同一「旅行紀事彙編」第三卷裡也談到過這些種類的人形動物,可是把它們稱為貝果和曼德利爾。但是,如果我們相信上述的記載,在這些所謂怪物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發現一些和人類顯然相似的地方,以及一些比我們在人與人之間所能指出的差異還要小的差異。在該卷的章節裡,我們一點看不出作者有什麼理由不把他們所描述的這些動物稱為野蠻人。自然我們很容易猜出這是因為它們的愚昧,同時也因為它們不會說話。這些理由,對於知道語言器官雖是人生來就有的但語言本身卻不是與生俱來的那些人來說,對於知道語言的完善化能力能把文明人提高到他的原始狀態之上直至何種程度的那些人來說,都是薄弱無力的。這些描述所占的有限幾行文字,已使我們能夠斷定這些動物是多麼沒有被人仔細地加以觀察,而且是被人帶著怎樣的偏見來理解的。譬如說:人們把它們描繪成怪物,可是又認為它們會生育。在一段記述裡,巴特爾說道,朋果打死穿過森林的黑人;在另一段記述裡,波爾柴斯則說,朋果即使捉住了黑人,也不會傷害他們,至少在黑人不注目凝視它們的時候是那樣。黑人們在森林裡燃起火來,當他們動身的時候,朋果就聚集在火的四周,等火滅了,它們也就離開那裡,這是事實。而在觀察者的注解裡則這樣說:因為它們雖然很靈巧,卻沒有足夠的聰明在火上加些木柴,保持火不熄滅。我很難理解巴特爾或編纂家波爾柴斯怎麼能夠知道朋果所以要離開那裡是由於它們的愚蠢,而不是由於它們自己的意願呢?在象羅安哥那樣的氣候下,火對於動物不是很必要的東西,而黑人所以燃起火來,多半是為了恐嚇猛獸,不一定是為了禦寒。那末,理由很簡單,那些朋果已經欣賞了一會兒火焰之後,或者已經取了暖之後,便會因長時間停留在一個地方而感覺厭煩,就到別的地方尋找食物去了,因為它們不吃肉,所以必須有更多的時間來尋找食物。再說,我們知道大部分的動物(人類也不例外),天然都是懶惰的,對於不是絕對必要的事情,並不願意去做。最後,靈巧和體力都受人讚揚的朋果,知道掩埋死者,知道架木為巢,卻不知道在火上加些木柴,這豈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嗎?我記得曾經看見過一隻猴子做過人們不願意承認朋果也能做的這種在火上添加木柴的動作。的確,那時候我的思想還沒有轉到這方面來,因此我也犯了我所責備於我們的旅行家們的同樣的錯誤,就是我很疏忽,沒有研究一下猴子的意思實際上是要保持火不熄滅呢,還是象我所想的那樣,單純地在模仿人的行動呢?無論如何,猴子並不是人的變種,這一點已經得到過確切的證明;這不僅是因為它缺乏說話的機能,而特別是因為猴子這一種類確實沒有自我完善化的能力,而這種能力正是人類所具有的特性。對於朋果和奧郎·烏當,我們似乎還沒有作過這樣相當細心的實驗,足以使我們得出同樣的結論。可是奧郎·烏當或其他動物如果屬￿人類的話,總會有一種方法使最粗疏的觀察者也能用實證來加以證明;但是,除了僅僅一代不足以完成這樣的實驗外,我們還應當把它看作是不可行的,因為在進行這一應行確認事實的實驗以前,首先必須把僅僅是假定的東西加以證實,這個實驗才不至於受人非難。

  輕率的判斷,決非明徹的理性的產物,因此往往會使人陷入極端。同一的一些動物,古人把它們稱為半人半羊神、田野神、山林神而把它們當做神,我們的旅行家們則冒然地把它們稱為朋果、曼德利爾、奧郎·烏當而把它們當做野獸,也許經過更縝密的研究之後,人們便會發現這些動物既不是獸類,也不是神,而是人。在未作這種研究之前,我覺得在這個問題上既然可以相信商人巴特爾,相信達拜爾、波爾柴斯以及其他編纂人,也同樣有理由相信麥羅拉這位有學識的傳教士,他是親自目睹的人,他雖然很質樸,仍不失為一個有才氣的人。

  我們想一想,這樣的觀察者們,關於我在上面①曾經說過的、在1694年發現的那個孩子,會下怎樣的斷語呢?那孩子沒有任何理性的表徵,用兩腳和兩手行走,沒有任何語言,所喊出的聲音一點不象人的聲音。

  ①參看本書第151—152頁。

  提供我這一事實的那位哲學家接著說道:「在他還不能迸出一言半語以前,很長時期,他所發出的聲音都還是很粗野的。等他會說話的時候,人們詢問他當初的情況,但是他一點也想不起來,就如同我們不能憶起在搖籃中經過的事情一樣。」

  假如這個孩子不幸落到我們的旅行家們手裡,我們可以斷定,當他們看到他的沉默和愚昧之後,一定會把他送回森林中去,或者把他關在動物園裡,之後,他們便會在辭藻美麗的遊記裡加以渲染,把他說成是一個很奇怪的和人相似的野獸。

  三四百年以來歐洲人的足跡遍天下,他們不斷地出版一些新的旅行紀事和彙刊。但我深信關於人的知識,我們只不過認識一些歐洲人,而且即在文人們當中,至今還存在著許多可笑的偏見,因此在對人類的研究這個偉大的題目上,每個人似乎只研究了他本國的人。儘管人們來來往往,哲學卻似乎是從不旅行,因此每一個民族的哲學,並不大適用於另一個民族。造成這種情形的原因很明顯,至少對於遙遠的地方來說是這樣的,因為除了海員、商人、士兵和傳教士四種人外,作長途旅行的人並不多。而且在那四種人當中,對前三種人,我們不可能指望有什麼好的觀察家,至於第四種人,又忙於他們所應從事的聖教事業,即使他們不象其他任何人那樣,由於本人的身份關係,不免具有一些偏見,但我們可以斷定,他們絕不願意埋頭於那些似乎是純粹出自好奇心的研究工作,因為這種工作會妨礙他們本身所擔負的更重要的任務。況且為了更有效地傳播福音,所需要的只是虔誠,其餘的東西則由上帝賜予;至於要研究人類,則需要些才智,而上帝對任何人都不負有賦予才智的義務,而且才智也並不一定是聖者所特有的。我們每翻開一本遊記,總會發現其中有許多關於人情和風俗的描述。但是令人非常感到驚奇的是,寫這些遊記的人們,描述了那麼多的事物,所說的卻只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在最遙遠的地方,他們所能發現的僅僅是一些無須走出他們所居住的街道就能覺察到的事情。至於那些能夠區別種種不同民族的真正特徵,本來是有目共睹的,他們卻幾乎都沒有看到。由此便產生了那些迂闊的哲學家們所常用的一個倫理學上的慣語:「天下的人全都一樣」。既然世界上的人都有同樣的情欲和同樣的邪惡,研究足以區別各種不同民族的特徵就沒有什麼用處了。這種說法和人們所謂不能把皮埃爾和雅克區別開來,因為他們二人都有一個鼻子、一張口和兩隻眼睛,差不多是同樣的妙論①。

  ①這裡我們可以看出,盧梭是何等注意各民族的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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