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 | 上頁 下頁
一五


  隨著觀念和感情的互相推動,精神和心靈的相互為用,人類便日益文明化。聯繫日多,關係也就日益緊密。人們習慣於聚集在小屋前面或大樹周圍,歌唱與舞蹈——愛情和閒暇的真實產物——變成了悠閒的、成群的男女們的娛樂,甚至成為他們的日常生活事項。每個人都開始注意別人,也願意別人注意自己。於是公眾的重視具有了一種價值。最善於歌舞的人、最美的人、最有力的人、最靈巧的人或最有口才的人,變成了最受尊重的人。這就是走向不平等的第一步;同時也是走向邪惡的第一步。從這些最初的愛好中,一方面產生了虛榮和輕蔑,另一方面也產生了羞慚和羡慕。這些新因素所引起的紊亂,終於產生了對幸福和天真生活的不幸的後果。

  人們一開始相互品評,尊重的觀念一在他們心靈中形成,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被尊重的權利,而且一個人不為人尊重而不感到任何不便,已成為不可能的了。由此便產生了最初的禮讓的義務,甚至在野蠻人之間也是如此。從此,一切有意的侵害都變成了淩辱,因為,除了由於損害所產生的損失之外,受害者還認為那是對他的人格的輕視,而這種輕視往往比損失本身還更難忍受。這樣,由於每一個人對他所受到的輕視怎樣予以懲罰,是按照他對自己的尊重程度來決定的,所以,報復就變成了可怕的事情,人也就變成了好殺而殘忍的動物。我們所知道的大多數野蠻民族曾經進化到的程度正是這樣。許多人沒有把這些觀念辨別清楚,沒有注意到這些民族已經離開了最初的自然狀態有多麼遠,竟草率地作出結論說,人天生是殘忍的,需要文明制度來使他們變為溫和①。實際上,再沒有比原始狀態中的人那麼溫和的了,在那個時候,人被自然安排得距離野獸的愚鈍和文明人的不幸的智慧都一樣遠,他為本能也同樣為理性所限①,只知道防備所面臨的禍害的威脅,他為自然的憐憫心所制約,不會主動地加害於人,即使受到別人的侵害也不會那樣去做。因為按照賢明的洛克的格言:在沒有私有制的地方是不會有不公正的②。

  ①這裡盧梭是針對著霍布斯而說的。

  ①這幾句寫得有些晦澀,所講的是人發展到哪一階段的事呢?乍一看來,這裡所講的不可能是最遠古的狀態,因為在這種狀態中,人還不會使用理性,而這裡所指的卻是私有制出現之前的一個階段,要解決這一難題,只有賦予理性這一名詞以一種頗為低級的意義。盧梭曾經說(本書第84頁),自然人「僅只服從於他的本能」,但是人已經不同於其他動物,因為人是一個「自由主動者」(本書第83頁),而且,他在本能方面如果有所缺欠的話,其他機能是能夠加以補充的。盧梭這裡所說的理性,或許即指此而言。

  ②這裡「不公正」的原文是Injure.按Injure一字,在拉丁文本義是不公正的意思,亦即指加於別人的損害而言。從這一段文字裡,我們也可以看出私有制在人類歷史上所起的重大作用。參看洛克「人類悟性論」,第4卷,第3章,第18節。

  但是,我們也應當注意:已經開始建立的社會和在人們之間已經建立起來的種種關係,要求人們所具有的性質,已不同於他們的原始體質中所稟賦的性質。由於道德觀念已開始滲入人類行為之中,由於在沒有法律以前,每一個人都是自己所受侵害的唯一裁判者和報復者,因此適合於純粹自然狀態的善良已不適合於新產生的社會。隨著互相侵害的機會日益增多,對侵害所施行的報復也就日益嚴酷。在那個時候,正是報復的恐怖代替了法律的制裁。這樣,儘管人們已變得忍耐性不那麼強了,儘管自然的憐憫心已有了某種程度的變性,但是人類能力的這一發展階段是恰恰處於介乎原始狀態中的悠閒自在和我們今天自尊心的急劇活動之間的一個時期,這應該是最幸福而最持久的一個時期①。對於這一點我們越加深思,便越覺得這種狀態極不易發生變革,而且也是最適合於人類的一種狀態〔十六〕;除非由於某種不幸的偶然事件,人類是不會脫離這種狀態的。為了人類的共同利益,這種偶然事件最好是永不發生。我們所發現的野蠻人,幾乎都是處在這種狀態。從他們的事例中,似乎可以證實:人類生來就是為了永遠停留在這樣的狀態。這種狀態是人世的真正青春,後來的一切進步只是個人完美化方向上的表面的進步,而實際上它們引向人類的沒落。

  ①盧梭在這裡所指出的是非常重要的一點。由此看來,所謂自然狀態中的人是最幸福的那種說法是不正確的。最接近於黃金時代的乃是新產生的社會。但盧梭嗣後卻簡化了他這種論點:「關於人的一個主要原理是:自然曾使人幸福而善良;但社會使人墮落而悲苦」(盧梭:「對話錄」,Ⅲ)。那麼,後來人們任意把盧梭的學說簡單化,首先應該歸咎于盧梭自己。

  當人們滿足於自己的粗陋的小屋的時候;當人們還局限于用荊刺和魚骨縫製獸皮衣服、用羽毛和貝殼來裝飾自己、把身體塗上各種顏色、把弓箭製造得更為精良和美觀、用石斧作漁船或某些粗糙的樂器的時候②;總之,當他們僅從事於一個人能單獨操作的工作和不需要許多人協助的手藝的時候,他們都還過著本性所許可的自由、健康、善良而幸福的生活,並且在他們之間繼續享受著無拘無束自由交往的快樂。但是,自從一個人需要另一個人的幫助的時候起;自從人們覺察到一個人據有兩個人食糧的好處的時候起①;平等就消失了、私有制就出現了、勞動就成為必要的了、廣大的森林就變成了須用人的血汗來灌溉的欣欣向榮的田野;不久便看到奴役和貧困伴隨著農作物在田野中萌芽和滋長②。

  ②敘述到人類歷史的這一階段,盧梭用他從畢豐「博物學」和旅行家們的紀事中所獲得的材料來證明他自己的推斷。

  ①盧梭清楚地看到只有用經濟的理由,才能徹底說明社會壓迫的根源。政治上的暴力,並不是首要原因。

  ②思想性之強(辯證的方法),句法的開闊靈活,對比的鮮明,使這段文字成為盧梭的名文。

  冶金術和農業這兩種技術的發明,引起了這一巨大的變革③。使人文明起來,而使人類沒落下去的東西,在詩人看來是金和銀,而在哲學家看來是鐵和穀物。冶金術和農業這兩種技術,都是美洲野蠻人所不知道的,因此他們一直停留在未開化狀態;其他民族,在還不能同時運用這兩種技術的時候,好象也仍然停留在野蠻狀態。歐洲的開化,與其他各洲相比,雖不算早,但我們至少可以說它的文明在發展的過程中較少間斷,因此,文明化的程度也較高;其所以如此,最主要原因之一,或許是因為歐洲不僅是產鐵最多,同時也是產麥子最為豐富的地方。

  ③這裡盧梭著重地以生產力的發展來解釋歷史,他是以唯物主義者的觀點來進行推理了。

  很難猜測人類對鐵的認識和使用是怎樣開始的,在不能預知其結果以前,他們自己就能想出從礦藏中提煉某種物質以及為了熔煉這種物質所應做的各種準備,那是難以設想的。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把這個發明歸因於某些偶然火災,因為礦藏只是在沒有樹木和其它植物的不毛之地逐漸形成的①。因此我們可以說自然已經加了小心,不讓我們發現這個不幸的秘密。只有在極不常見的情況下,某一火山突然爆發,噴出正在熔化中的金屬物質,才會使看見的人想到模仿自然,從事冶煉金屬。即使如此,我們還須假定他們有足夠的勇氣和預見,來進行那麼艱難的工作,並且那麼早就能推想到可以從中獲取利益。這類事情只有智慧比較發達的人才能想到,而那時的人是不會有這種智慧的。

  ①礦藏不是自始就存在的,而是逐漸形成的;在十八世紀就存在著這種觀念。在肥沃的地區,為了發現礦藏,需要挖掘土地。盧梭力圖誇大文明發展的困難,說「自然已經加了小心」。現在我們認為人類之所以能夠想到冶金,是因為看到從火山的噴火口流出了金屬熔液的原故。

  至於農業,遠在實踐開始以前,它的原理就被人認識了。人們既然不斷從事由樹木和其他植物上採取食物,對於自然為繁殖植物所用的方法,幾乎不可能不很快地獲得一種觀念。但是他們也許很晚才把智巧使用到這方面來;其所以如此,或者是因為樹木和漁獵一樣,可以供給他們食物,並用不著他們去照管,或者是因為他們還不知道穀物的用處,或者是因為沒有種植穀物的工具,或者是因為不能預見到未來的需要,最後,或者是因為沒有方法防止他人侵佔他們的勞動成果。當他們變得更為智巧一些的時候,我們可以相信,他們就開始用銳利的石頭和帶尖的木棒,在他們的小屋周圍種植一些蔬菜或根菜作物。這樣,經過很長時期以後,他們才知道種植穀物,才能夠獲得從事大規模耕種所必要的工具。當然,還不必說,要從事農業這種技術,必須先肯於犧牲一些東西,然後才能收穫更多的東西,野蠻人的腦筋是不會有這種遠見的。因為他們正如我前面說過的一樣①,連在早晨想到晚上的需要都很不容易。

  因此,為使人類致力於農業,其他各種技術的發明就是必要的了②。自從必須有一些人從事熔鐵和打鐵工作的時候起,就需要另外一些人來養活他們。工人的數目越增多,從事供給公共生活資料的人數就越減少,但是消費生活資料的人口並沒有減少。而且,因為必須給某一些人若干生產品來換取他們的鐵,另外一些人終於發明了利用鐵來增多生產品的秘訣。

  ①參看本書第86頁。

  ②分工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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