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 | 上頁 下頁


  人類最初的語言,也就是說,在人類還沒有必要用語言來勸誘群居的人們以前,所使用的最普遍的、最有力的、唯一的語言,就是自然的呼聲①。因為它是在緊急情況之下,由於一種本能而發出來的,它的用途不過是在大的危險中求人救助、或在劇烈疼痛中希望減輕痛苦,所以在比較有節制的情感支配著的日常生活中,人們並不常常使用這種呼聲。當人類的觀念逐漸擴展和增多時,並且在人們之間建立起更密切的來往時,他們便想制定更多的符號和一種更廣泛的語言。他們增多了聲音的抑揚,並且加上了手勢。手勢按它的性質來說,有較強的表現力,而它的意義也不大需要預先規定。於是他們用手勢來表示那些可以看得見和可以移動的東西,用模擬的聲音來表示那些聽得見的東西。但是手勢除表示眼前的和容易描繪的東西以及看得見的動作以外,幾乎不能表示其他事物;光線不足或中間有什麼東西阻隔就可以使它失去效用,而且手勢與其說是引起注意的,不如說是要求注意的,所以不能普遍地使用;人們終於設法用聲音的音節來代替手勢,這些音節雖然同某些觀念並沒有同一的關係,但它們卻更適於作為制定的符號來代表所有這些觀念。不過這種代替,只有通過全體一致的同意才能成立,這對於那些粗糙的器官還沒有經過什麼練習的人們來說,是很難實行的①。這種代替,其本身也是難以理解的,因為要獲得一致同意就必須說明理由,那麼,在制定語言的時候,語言的使用似乎是已經成為十分必要的了。

  ①參看孔狄亞克:「論人類認識的起源」,第1部分,第1篇,第4章,第35節:有一些「自然符號,或者說自然為使人類表示快樂、恐懼、痛苦等情感而創立的各種呼聲」。依孔狄亞克看來,語言即起源于這種「自然的呼聲」。但盧梭卻認為「自然的呼聲」和約定的語言是截然不同的,其間似有不可超越的鴻溝。

  ①依孔狄亞克看來,最初製造語言的,是具有比較柔軟的發音器官的兒童。人類的有節語就是這樣逐漸創造出來的。盧梭的看法則與此相反,他假定語言的建立是基於一種公約,所以造成了一個不可克服的困難。盧梭這句話的結尾便是為此而發,他這種說法不禁使人聯想到呂克萊斯的話(參看呂克萊斯:「事物本性篇」,V,1027—1045)。普芬道夫也引證呂克萊斯的話,把語言的發明假定為由於神的幫助。對於這一問題,盧梭也找不到其他可能解決的辦法。

  我們可以這樣推斷,人們最初所使用的詞,比語言已經形成後人們所使用的詞,在他們的心靈中意義要廣泛得多。而且最初他們不曉得把詞句的各個構成部分加以區分,所以賦予每一個詞以一整個詞句的意義②。當他們開始把主詞和賓詞分開、動詞和名詞分開的時候,那已是非凡的天才的努力。名詞最初只是一些專門名詞,原形動詞的現在時態,是動詞的唯一時態③。關於形容詞④的概念,其發展必定經過了很大的困難,因為形容詞,都是一些抽象的詞,而對事物加以抽象,是困難而不大自然的活動。

  ②這個觀念也見於毛拜爾都伊的著作裡(「關於語言起源和字義問題哲學上的探討」,第7節)。

  ③孔狄亞克的著作裡也有同樣的意見(「論人類認識的起源」,第2部分,第1篇,第9章,第85節)。

  ④同上(第83節)。對於這一問題,還可參看狄德羅「關於聾啞人的書簡」(阿塞劄—杜爾訥編「狄德羅全集」,第1卷,第350和362頁)。狄德羅對原形動詞與盧梭的想法大致相同,但對形容詞則與盧梭的說法相反。

  最初每個物體,只取得一個特有的名稱,不管屬性和種類,因為屬性和種類是最初創立名詞的人所不能區分的;而所有的個體,都孤立地照著它在自然景象裡的樣子反映在他們頭腦中。如果一棵橡樹叫作甲,另一棵就叫作乙,因為人們由兩件東西所得到的第一個觀念,就是它們並不是同一的;人們常常需要很多的時間才能觀察出它們的共同點。因此,人們的認識越具有局限性,字彙就越龐雜。這種分類命名的困難是不易解除的①,因為要把萬物歸納起來給它們定一個代表種類的共同名稱,需要認識事物的共同屬性和彼此間的區別,需要一些觀察和定義,也就是說,需要比那個時代的人所能有的遠為豐富的關於博物學和形而上學的知識。

  ①孔狄亞克相反地認為沒有一個詞是為某一個別物體特設的。盧梭卻把困難誇大了。

  此外,概括的觀念只有借助於詞才能輸入人的心靈中,而理解概括的觀念則必須通過詞句。這就是禽獸之所以既不能形成這樣的觀念,也永遠不能獲得依存於這種觀念的完善化能力的原因之一。當一隻猴子毫不猶豫地丟下這一個核桃去摘另一個核桃時,我們能認為它具有這類果實的概括的觀念並用這類果實的一般形態來和那兩個個別的果實相比嗎?當然不能。不過它看見這一個核桃,不免就想起它從另一個核桃所得到過的感覺;它的眼睛因為接受到一定的映象,於是預示它的味覺行將嘗到一定的滋味。凡是概括的觀念,都是純理智的;稍一摻上想像,觀念馬上就變成個別的而不是一般的了。如果你想在頭腦中描繪一棵樹的一般形象,你永遠描繪不成功。無論你願意與否,你必須想像一棵樹,矮小的或高大的,枝葉稀疏的或密茂的,淺色的或深色的;如果你想僅僅看到一切樹木所具有的共同點,那末,你所得到的形象便不會象一棵樹了。認識純粹抽象的存在物也是一樣,或者,只有通過言詞才能理解它。僅僅一個三角形的定義,就可以給你關於三角形的一個真實觀念,但你一在你的頭腦中想像出一個三角形,那就是那樣一個三角形,而不是另一個三角形了。而且你不可避免地要賦與這個三角形以可以感到的邊線和帶有一定顏色的圖面。因此,要形成概括的觀念,就必須用言詞來敘述,那麼,就必須說話①。因為想像一停止,精神便只能借助於語言才能繼續活動。那麼,如果最初發明語言的人只能給他們已經具有的觀念一些名稱的話,則最初的名詞只能是一些專門名詞。

  ①盧梭關於概括的觀念的這種唯名論的說法是受了洛克「人類悟性論」(第2卷,第11章和第4卷,第7章第9節)的啟發:「在心靈中最初具有的觀念是個別事物的觀念,對於這些個別事物的理解不知不覺地逐漸上升為少數的概括的觀念。這些概括的觀念,是因一些可以用感官感知的對象經常出現在人們眼前而形成的,是以用來標示它們的一般名稱存在于人們的心靈之中的。」

  盧梭比洛克,特別是比孔狄亞克把詞和觀念聯繫得更為緊密。依孔狄亞克的說法,詞不過是觀念的符號:「正如事物的屬性不能脫離它所依附的主體而獨立存在一樣,事物的觀念也不能脫離它所依附的符號而在我們心靈中獨立存在。」(「論人類認識的起源」,第1部分,第4篇,第1章)

  但是當最初的文法學家,用我所不能理解的方法,開始擴大他們的觀念和概括他們的那些詞的時候,創始者們的無知必然會把這種方法的應用局限於狹隘的範圍;並且,起初由於他們不認識屬性和種類而過多地增加了個體的名稱,嗣後他們又由於不能從存在物之間所有的差別上來考察存在物,因而僅只總結出很少的屬性和種類。要把分類工作進行得相當精細,就必須有比他們實際有的還要多的智慧和經驗;就必須使用比他們所想使用的還要多的研究和勞力。如果直到今天,我們每天還能發現一些過去一切觀察家們尚未發現的新的種類的話,試想應該有多少種類被那些只就最粗淺的外表來判斷事物的人們忽略了呢!至於原始的類別和最一般的概念,不用說必然也會被他們忽略了的。比如說,他們是怎樣設想或理解物質的、精神的、實體的、語氣的、形象的、以及動作的等等的詞呢?因為我們的哲學家使用那些詞,雖然已經那末久了,他們本人理解這些詞都頗有困難,而且他們賦予這些詞的觀念又都是純粹形而上學的,在自然界中找不到任何模型。

  我暫且中止我的初步探討,請評判員們暫停閱讀,僅就物質名詞的創造,也就是說語言中最易發現的部分來考慮一下,語言要能夠把人類一切思想都表達出來;要採取固定的形式;要能夠當眾講說並對社會發生影響,還有多少路程要走呢!請你們想想,要發現數〔十四〕、抽象的詞、過去時①和動詞的各種時態、小品詞、造句法,要連接詞句、要進行推理、要形成言詞的全部邏輯,曾經需要多少時間和知識呢!至於我,已被越來越多的困難嚇住了,我相信:語言單憑人類的智能就可以產生並建立起來幾乎已被證明是不可能的事。我把這樣一個難題留給願意從事這種研究的人去討論:當初,已經結成了的社會對於語言的建立,抑或是已經發明了的語言對於社會的建立,這二者,哪一個是最為必要呢②?

  ①這裡所說的過去時,盧梭原文用的是希臘文Aoriste,差不多相當於法文動詞的有定過去時態。

  ②所謂「野蠻人是孤獨的」,乃是盧梭最基本的假定,這種假定把語言的起源弄得十分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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