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 | 上頁 下頁


  但是,即使不借助於歷史上不可盡信的憑證,誰能看不出一切都似乎使野蠻人難以有不再作野蠻人的企圖和方法呢?他的想像不能給他描繪什麼;他的心靈不會向他要求什麼。由於他那有限的一點需要十分容易隨手得到滿足,而他又遠沒有達到一定程度的知識水平,因而也沒有取得更高知識的欲望,所以他既不可能有什麼預見,也不可能有什麼好奇心。自然景象,一經他熟悉以後,便再也引不起他的注意。萬物的秩序、時節的運轉總是始終如一的。他沒有足夠的智慧來欣賞那些最偉大的奇跡,我們不能設想他已有了人所必須具備的智慧,使他會來觀察一下他每日所見到的事物。在他那什麼都攪擾不了的心靈裡,只有對自己目前生存的感覺,絲毫沒有將來的觀念,無論是多麼近的將來。他的計劃,也象他的眼光那樣局促,幾乎連一天以內的事情都預見不到。現在加拉伊波人的預見程度,還是這樣。他們早上賣掉棉褥,晚上為了再去買回而痛哭,全不能預見當天晚上還要用它。

  我們越對這一問題深思熟慮,便越會看出純粹的感覺和最簡單的知識之間的距離。一個人如何能夠不假交往的關係和需要的刺激,而單憑自己的力量,越過這樣大的距離,乃是不可思議的事。多少世紀過去以後,人們才能夠看到雷電以外的火!為了使他們學會這種元素最平常的用法,需要多少不同的偶然事件啊!他們曾經任憑它熄滅過多少次才獲得取火的技術呢?而且,也許這種秘訣不知曾經隨著發明者的死亡而消失過多少次!對於農業,我們將持什麼說法呢?它要求那麼多的勞動和預見,它依賴於許多別的技術;很明顯,只有建立了社會以後,至少是在已經開始建立了社會的地方才能夠從事這種技術。而且從事農業多半不是為了從土地中獲得一些無須農業也會獲得的食料,而是要使土地生產一些最適合我們口味的東西。但是,假定由於人類大量的繁殖,以至自然產品已經不足以養活他們(我順便指出,這種假定足以證明當時人們的生活方式對於人類畢竟是很有益的);假定雖然沒有煉鐵廠和製造廠,耕種的工具已由天上掉到野蠻人手裡;假定這些人已經克服了他們所普遍具有的、對於繼續不斷的勞動無比的厭惡;假定他們已經學會很早就預見到他們的需要;假定他們已經猜想出應該怎樣耕種土地、播散種籽、栽植樹木;假定他們已經發明了磨麥和釀酒的技術(所有這些事情,想必是神明教會了他們的,因為很難想像人類最初自己怎麼能學會這些技術),即便是這樣的話,如果他們耕耘的收穫會被第一個無意中走來、看中這些收穫的人或野獸搶走,試問,誰還會那麼愚蠢,肯於自尋苦惱從事耕耘呢?尤其是當他們准知道他們勞動的成果越為他們所需要反而越不會得到的時候,試問,誰還肯終生從事於艱苦的勞動呢?總之,在這種情況下,即在土地還沒有被分配①,也就是說,自然狀態還沒有消滅以前,如何能使人樂於耕種土地呢?

  ①盧梭所表示的觀點是:在土地私有制沒有出現以前,農業的出現是不可想像的。他限於當時資產階級的思想範疇,認為在自然狀態中,只有一些孤獨的個人,因此他不能設想遠在私有制在歷史上出現以前,已經有公社所有制的形式。

  倘若我們假定野蠻人在思維藝術上已達到現代哲學家們所說的那種巧妙程度,倘若我們也仿效哲學家們的榜樣,把野蠻人也看成是一個哲學家,能夠獨自發現最崇高的真理,並且能夠通過一系列很抽象的推理,從對宇宙秩序的熱愛中,或從造物主所顯示出的意旨中,創造出正義和理性的格言;總之,倘若我們假定野蠻人在精神方面已具有那樣的聰明和智慧,而實際上,我們卻發現他是遲鈍而愚蠢的,那麼,人類從這種不能彼此傳授並隨發明者的死亡而消失的全部形而上學中能得到什麼益處呢?散處在森林裡並雜居於群獸之中的人類能有什麼進步呢?沒有一定住所,誰也不需要誰,一生之中彼此也許遇不上兩次,互不相識,互不交談的人們,他們能夠自我完善化和相互啟發到什麼程度呢?

  試想一想,有多少觀念的產生應歸功於語言的使用,而語法對於鍛煉和促進精神活動又起著多麼大的作用;試想一想最初發明語言所應經歷的難以想像的困難以及所應花費的無限時間。請把這些考慮和上面的種種考慮加在一起,便可以判斷,要在人的頭腦中陸續發展他所能從事的這些精神活動,曾經需要經歷幾千百個世紀呢?

  請允許我用少許時間來考慮語言起源上的一些難題,我想,在這裡引證或重述一下孔狄亞克神父對這個問題所作的研究就夠了。這些研究不但完全證實了我的意見,也許還啟發了我關於這個問題的最初觀念。但是從這位哲學家解決他在設定符號的起源問題上給自己提出的難題時所採用的方法看來,說明他是把我認為成問題的東西當作了前提,即:在創立語言的人們之間,已經建立了某種社會,因此,我認為在引用他的意見時,應當附加上我的意見①,以便把同樣的難題從適合於我的主題的角度來加以說明。首先呈現出的難題,是想像語言怎麼會成為必要的。因為,人與人之間既然沒有任何來往,也沒有任何來往的需要,則語言的發明並不是必不可少的,那麼,我們就無法設想這種發明的必要,也無法設想這種發明的可能。我很可以象其他許多人一樣,認為語言是在父母子女之間家庭生活的日常接觸中產生的。但是這種說法,不但絲毫不能解決我們的疑難,而且還會和那些把在社會中所獲得的觀念硬搬到自然狀態上去的人們犯了同樣錯誤。他們總以為一個家庭聚集在一個共同住所裡,家庭成員們彼此間保持著一種同我們現在一樣的親密而永久的結合,是由許多共同利益把他們結合起來的。其實在原始狀態中,既沒有住宅,也沒有茅屋,又沒有任何種類的財產,每個人隨便住在一個地方,而且往往只住一夜。男女兩性的結合也是偶然的,或因巧遇,或因機緣,或因意願關係,並不需要語言作為他們彼此間表達意思的工具。他們的分離也是同樣很容易的〔十二〕。母親哺乳幼兒,起初只是為了她自己生理上的需要,後來由於習慣使她覺得小孩可愛,她才為了小孩的需要而餵養他們。但是,孩子一旦有了自己尋找食物的能力,就毫不遲疑地離開母親;而且,他們除了永不失散,誰也看得見誰以外,幾乎沒有任何其他保持互相認識的方法,因此他們往往會很快就互不相識了。此外,我們還應當指明,小孩要向人表達他的許多需要,因此他想向母親說的事情比母親想向他說的還要多。對於發明語言盡最大努力的應當是小孩,並且他所使用的語言,大部分應當是出自他自己的創造①。這樣,語言的種類勢必隨著以語言來表達意思的人數而增多,加以飄泊不定的生活,使得任何用語都沒有機會固定下來,更助長了這種情況的發展。如果說是母親教導小孩學語,使他用來向她要這件或那件東西,這種說法固然足以說明人們怎樣教那已經形成了的語言,卻絲毫不能說明語言是怎樣形成的。

  ①這是在十八世紀經常爭論的問題之一。參看孔狄亞克「論人類認識的起源」(第2部分,第1篇);毛拜爾都伊「關於語言起源和字義問題哲學上的探討」(1748年出版);也可以參看狄德羅「關於聾啞人的書簡」(阿塞劄·杜爾諾編:「狄德羅全集」,第1卷)。

  盧梭自己也寫過一部「略論語言的起源」。那是本論文以前的著作,但在盧梭死後才出版,其主要論點已被吸收在這篇論文裡了。

  關於語言是社會現象這一點,參看斯大林:「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學問題」(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

  ①參看孔狄亞克「論人類認識的起源」,第2部分,第1篇,第1章。「這一對夫妻有了一個小孩。因為小孩在向人表示他需要什麼東西的時候,往往會感到十分困難,迫不得已便把整個身體搖動起來,他的極柔較的舌頭彎卷了起來,吐出一個全新的字音……他的父母在非常驚奇之下,終於猜出了他所想要的東西,一面試行重複著那個字音,一面把那東西遞給他。他們說那個字所感到的困難,使人看出他們自己決不能發明那個字。」

  假定這第一個疑難已經解決了,讓我們暫且跨過介於純粹的自然狀態與語言的需要之間的漫長時間;並讓我們在假定語言是必要的這一前提下〔十三〕來研究語言如何能夠開始建立起來。這是比前一難題更不易解決的難題。因為,如果說人們為了學習思維而需要語言,那末,他們為了發明語言的藝術則更需要先知道如何思維①。而且縱然我們可以理解聲音的音響是怎樣被用作傳達我們觀念的約定工具,我們仍須進一步探討,當初對於那些不以感性實物為對象、既不能用手勢又不能用聲音表示出來的觀念,又將約定什麼樣的工具來傳達呢?關於這種傳達思想和建立精神聯繫的藝術的誕生,我們幾乎不能作出一些可以說得過去的猜測。語言這一崇高的藝術②距離它的起源已經那麼遠,可是哲學家們還在一個離其完善化如此不可思議的距離來研究它,因而,沒有一個這樣大膽的人敢於斷言這一藝術怎麼會終於達到了它完善化的境地,縱使由於時間而必然引起的變革對於這一藝術可能不發生任何影響;縱使學者們能夠捐棄他們的一切偏見,或者不再主張他們的那些偏見;縱使學術界能夠毫不間斷地從事這個棘手問題的研究達數世紀之久,恐怕也沒有人敢作這種斷言。

  ①關於思維和語言的關係,參看斯大林:「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學問題」。孔狄亞克曾經提出同樣的難題(同上,第1部分,第1篇,第5章,第49節):「要形成語言,需要多少思考呢?而這些語言對於思考又有多麼大的幫助呢?……事情似乎是這樣:如果人沒有進行充分的思考來選擇設定符號,並使之具有一定觀念的話,是不會使用這些符號的。而進行思考,又非使用這些符號不可,這又將如何解釋呢?」

  孔狄亞克跟著解決了這個問題,他把語言分為兩種:本能的語言和由思考產生的語言。

  ②這裡足見盧梭決不籠統地把整個文明予以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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