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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附錄

  《懺悔錄》的訥沙泰爾手稿本序言

  我常注意到,即使在那些自以為最識人的人中,每人也幾乎只認識他自己,要是真有人能認識自己的話。因為在不和任何事物作比較的情況下,單憑一個人身上僅有的一點關係,怎能很好地確定他是個怎樣的人呢?然而這種對自己的不完全認識卻是我們用來認識他人的唯一方法。人以自己作為衡量一切的尺度。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總因過分看重自己而產生兩種錯覺:或是把我們在處於他們的地位時我們會怎麼行動的動機強加給他們,或是在這同一種假設下,不知已處於和自己處境很不相同的另一處境中,對自己的動機作了錯誤的解釋。

  我作這些觀察是對我自己而言的,我不是按照我對別人作的判斷(這時我很快就感到自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而是按照別人對我作的判斷。別人對我的行為的動機的判斷幾乎總是錯的,而一般說來,作這類判斷的人越有才智就越錯得厲害,他們衡量的事物越廣,他們錯誤的判斷和事物間的距離也越大。

  由於注意到這些,我決心使我的讀者在識人方面更進一步。要是可能的話,我要使他們從這總是以己之心來度他人之腹的唯一而又錯誤的尺度中解放出來,同時相反地,為了認識自己的心,須經常光瞭解別人的心。為了使他們學會評價自己,我願盡力使其至少能有一件可與之相比的事物,使其能認識他們本人和另一人,而這另一人可以是我。

  是的,是我,僅我一人,因為直至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有任何人敢於做我要做的事。種種經歷、生活、人物寫照和性格,所有這一切都是些什麼?精心構思的傳奇故事建立在外在的行動、與之有關的言論以及作者細緻的臆測上,而作者更多地致力於炫耀自己而不是在發現真理。他們抓住性格裡最鮮明之處,將其與他們臆造出來的東西揉在一起,用這些捏成一副嘴臉,管它象不象呢!沒有人能從這上面作出什麼判斷。

  為了更好地認識一種性格,須將其中屬￿先天和後天的部分區別開,看看這一性格是怎樣形成的,在何種情況下它有了發展,何種隱秘的感情促使它演變成今天的狀況,這些變化是怎樣進行的,有時怎麼會產生最矛盾和最無法預料的後果。所有這些能看到的東西只是性格中極少的部分,是經常很複雜而隱伏的內因的外在表現。各人以各自的方式來推測,照自己的幻想來描繪,毫不害怕別人會用原型來和自己的塗抹相對照。怎樣來使我們瞭解這一原型的內心呢?描繪別人內心的人無法看到這個內心,而看得到這個內心的人又不肯把它暴露出來。

  只有本人,沒有人能寫出他的一生。他的內心活動、他的真實的生活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然而在寫的過程中他卻把它掩飾起來,他以寫他的一生為名而實際上在為自己辯解,他把自己寫成他願意給人看到的那樣,就是一點也不象他本人的實際情況。最坦率的人所做的,充其量不過是他們所說的話還是真的,但是他們有所保留。這就是在說謊。他們沒有說出來的話竟會如此改變他們假意供認的事,以致當他們說出一部分真事時也等於什麼都沒有說。我讓蒙田在這些假裝坦率的人裡高居首位,他們用說真話來騙人。蒙田讓人看到自己的缺點,但他只暴露一些可愛的缺點。沒有可惜之處的人是決不存在的。蒙田把自己描繪得很象自己,但僅僅是個側面。誰知道他擋起來的那一邊的臉上會不會有條刀傷或者有只瞎眼,把他的容貌完全改變了呢?一個比蒙田更自負、但比他更直率的人是加爾丹。然而很不幸,就是這個加爾丹也是如此瘋癲,旁人無法從他的遐想中得到任何教益。再說,誰肯在十卷對開本的狂言書裡覓取如此少的教益呢?

  因此,可以肯定,要是我很好地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我可能就是做了一件獨一無二的好事。但願大家不反對我以下所述:我只是個平民。沒有值得讀者一聽的事要說。我一生的經歷是真實的,我按事件發生的先後把它們寫出來,不過我寫事件的經過要比寫我在這一事件中的心理狀態要少些。然而人之是否崇高,只是以其情感是否偉大高尚,思想是否敏捷豐富而定。這裡,事實只是些偶然的原因而已。我的一生儘管默默無聞,但要是我的思想比國王們更豐富更深刻,那我的內心的全部活動就會比他們的更能吸引人。

  我說更能吸引人,這是指對一事物的觀察和經驗而言,我處在一個人所能到達的也許是最有利的處境。我沒有社會地位,然而卻熟悉一切等級,曾在除王室外的最低至最高的各等級中生活過。大人物只認得大人物,小人物也只認得小人物。小人物看大人物只從他們那令人仰慕的身分地位去看,而自己則身受不公正的蔑視。在這極其疏遠的關係裡,雙方具有的那個共同本質——人,卻失去了。對我來說,細心地除去這種假面具後,我到處都能認出這一本質。我考慮和比較過他們各自的興趣、意願、成見和道德行為的準則。我既無奢望,也無足輕重,我為所有的人所接受,而且研究他們也很方便,當他們不裝假時我就能作人和人之間、身分地位和身分地位之間的比較。我一無所有也一無所求,既不使人為難也不使人厭煩;我進入各界而無所留戀,有時早晨和親王共進早餐,而晚上則和農民分享晚飯。

  我沒有顯赫的門第和出身,但卻有另外一種我所特有的、化了重大代價換得的顯赫,即我的人所共知的厄運。有關我的議論傳遍歐洲,才智之士感到震驚,善良的人為之痛心。最後大家終於明白,對這個科學和哲學的世紀,我比他們認識得更為清楚,我已看出,他們以為早已消滅的盲信只不過偽裝起來而已;我早在它除去偽裝之前就說過這話,可我沒料到是我使它去掉偽裝的。這些事件的經過值得塔西陀大書一筆,而我的筆也該使其稍添興味。事件是公開的,人人都能知道,問題在於要去瞭解形成這些事件的隱秘的起因。當然沒有人會比我更清楚這些事,所以要把它公諸於世,就得寫出我一生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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