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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我曾經歷過如此眾多的事件,產生過如此強烈的感情,見過那麼多不同類型的人,在那麼多境遇中生活過,所以要是我善於利用這些條件的話,五十年的生涯對我來說就象過了幾個世紀似的。因此,就事件數量之多及種類之繁而言,我都有條件使我的敘述饒有興味。儘管這樣,我的敘述也許並非如此,不過,這決不該歸咎於題材,而是作者的錯誤。即使在敘述最傑出的人的生活時,這類缺點照樣也會產生。

  要是說我所從事的這項工作不同尋常,那麼促使我這樣做的處境也極為罕見。在我的同代人中,很少有人其名在歐洲為人所共知而其人則越少為人知曉。我的書傳遍各大城市,而我這個作者卻在森林裡隱居。大家都在讀我的書,都在批評我,都在議論我,但是我卻不在場。我遠離這些人,遠離這些議論。人家說些什麼我一無所知。每人都按自己的想像來描繪我,也不怕這原型會出來戳穿他。上流社會裡有個盧梭,而另一個與前者毫不相似的盧梭卻處於退隱狀態。

  總起來說,我對公眾對我的議論不應有所怨艾,他們有時把我攻擊得體無完膚,但他們也往往把我恭維得無以復加。這取決於他們在評斷我時的心情以及他們對我的成見于我有利或是不利,他們在褒貶時都不再注意分寸。當人們單憑我的著作來評斷我時,他們根據讀者的興趣愛好,把我看成是一個每發表一部著作就改變一次面貌的怪人。但一旦我有了敵人,他們就根據各人的觀點想出種種妙計,並在此基礎上對他們無法敗壞的我的名譽採取一致行動。為了一點也不顯出他們在扮演不光彩的角色,他們並不譴責我有什麼壞的行為——不論是真有還是捏造。即使他們譴責我,他們也把這些壞事歸之於我的壞脾氣,這樣仍然使人誤以為他們的上當受騙是出於輕信,所以還是會說他們是出於好心而來責備我的心地不良。他們在裝作原諒我的錯誤的同時又在攻擊我的感情,在顯得是從稱讚的角度看待我時也知道將我暴露在完全不同的角度下。

  採取這樣巧妙的語調是合適的,他們在好心好意抹黑我時神氣也相當憨厚,他們友情洋溢,但卻使我變得可憎,在向我表同情時又把我攻擊得體無完膚。就這樣他們表示對事實可以不予追究,但卻無比嚴厲地批評我的性格,做到讚揚我而又使我面目可僧。役有什麼能比這幅肖像和我本人更不相象的了,我不比人家要求的更好,我是另外一個人。不論在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他們都沒有給予我正確的評價。在把我不具備的美德歸於我時是在使我成為壞人。與此相反,做了無人知曉的壞事我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從更好地判斷我來看,我可能會失去平庸之人而贏得才智之士,而我向來也只求後者的贊同。

  以上這些不僅是我從事這一寫作的動機,也是我寫作時的忠實保證。既然我的名字要流傳下去,我決不願自己有虛假的名聲,也決不願人家把一些不屬￿我的美德和惡行歸給我,也決不願人家把我描繪得不象我自己。當我想到我將名傳後世而感到快慰,這得有些比我的名字更站得住的事蹟。我寧願人家認識我以及我的一切缺點,這是我,而不願是一個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有著虛假的美德。

  很少有人能比我做得更精,也從沒有人象我談論我自己那樣談論他自己。和承認卑劣低級的行為相比,承認性格上的缺點則更易接受。可以相信,敢於承認這些行為的人會承認一切。這也就是對我的真誠的一種難堪而可信的考驗。我要說真話,我會毫無保留地這樣做,我將說出一切,好事,壞事,總之一切都說。我要嚴格地做到實事求是。最膽怯的女信徒也從沒有做過一次比我更為深刻的反省,也從不會象我向公眾所披露的那樣,向她的懺悔師更深刻地披露心中的一切。大家只要一讀我的作品,立即就會發現我願意遵守諾言。

  必須創造一種與我的寫作計劃相稱的新的語言,因為要澄清如此紛繁、如此矛盾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感情,我要採取什麼樣的語調,什麼樣的文體來寫作呢?這類感情有些往往很卑劣,但有些有時又很高尚,為此我心中始終無法平靜。有多少微不足道的事,多少痛苦我不該暴露?為了追隨我心中隱秘的活動,為了說明我心中留下痕跡的每一印象初次是怎樣產生的,何種令人厭惡、猥褻、稚氣而常是可笑的細節我不該涉及?當我一想到自己要談之事而臉紅時,我知道有些冷酷的人還會把作最難出口的自白時感到的屈辱稱作恬不知恥。但還是得說出來,或仍然裝假,因為如果我不把某事說出來,人家就無從認識我。在我的性格中,一切都相互關連,成為一體,為了很好揭示這一怪異奇特的混合體,要求我把一生中所有一切都說出來。

  要是我象別人那樣精心寫部著作,那我就不是描繪自己,而是在給自己塗脂抹粉。這是個與我的畫像有關而不是與一本著作有關的問題。可以這麼說,我象在暗房裡工作一樣,那裡不需要其他技巧,只需要把我所見到的相貌準確地描繪出來。我在文體和內容方面都選定了,我一點也不想使文體統一,想起什麼就寫什麼,隨著心情無所顧忌地加以改變。對每一件事我都毫不做作,毫不勉強,也不因寫得駁雜而擔心,我怎樣感受的,怎樣看到的就怎樣寫。我使自己同時處於現時的感受和過去的印象的回憶之中,以便描繪自己內心狀況的雙重性,也就是事件發生時及把它寫下時的心情。我的文筆自然而多變化,時而簡練時而冗長,時而理智時而瘋狂,時而莊重時而歡快,它是構成我的歷史的一部分。最後,儘管這一著作是以這種方式寫下來的,這也總是一本因其內容而使哲學家感到可貴的書。我重複一遍,這是一份研究人的內心活動的參考資料,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一份資料。

  以上是我要說明的我在寫一生經歷時的意圖,大家也應本著這一意圖來讀我的書,並加以利用。我和好些人的關係使我談到他們時不得不象談論自己那樣,很隨便。只有當我使人同樣認識他們時我才能使人很好認識我自己,人不該指望,在這種情況下,我隱瞞起不能不說之事而不影響我該說的真話。我會對別人比對自己作更多照顧。對牽累任何人都會使我非常不快。在生前決不讓這一回憶錄出版的決定正是出於在不影響我計劃執行的同時對我的仇人的尊重。我甚至將採取最可靠的措施,使這一著作只在事件所涉及的人由於時光流逝已不再引起公眾注意時才出版,同時我將把它存放在非常可靠的人的手裡,以使它永不會被人利用去作任何洩露內情的用途。生前發表此書對我來說會使我較少受到責難,我也不在乎那些在讀完此書後可能蔑視我的人。我在這裡談到了自己一些特別令人厭惡、而我也不想求得原有之事。但這確是我心中最隱秘之事,是我的一份極其嚴格的懺悔。這是合情合理的,我在保住名聲的願望促使下所犯之罪應以我的名聲去抵償。公眾的議論,高聲宣判時的那種嚴厲,我都可以預料到,而我也會低頭認罪。但願每個讀者都來仿效我,象我那樣去作一次反省,要是他敢這樣,在內心深處對自己這樣說:「我比那人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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