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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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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奉命離並避難所的消息一傳出去,鄰近地區來拜訪我的人便絡繹而至,特別是伯爾尼邦人,他們以最可恨的虛情假意來恭維我、敷衍我,並向我保證,人家是利用放假的時期和參議院休會的時候草擬和下達了這道命令的,據他們說,二百人議會的成員對這個命令都感到憤慨。在這一大堆安慰者裡面,有幾個是從比埃納市——比埃納市是個小自由邦,圈在伯爾尼邦裡——來的,其中有個青年人,名字叫韋爾得勒邁,他的家庭是第一流望族,在這個小城市裡享有最大的威信。韋爾得勒邁代表該邦公民,懇切勸我到他們那裡去選擇避難處所,說他們熱切盼望能在那裡接待我,將以讓我住在那裡忘掉過去的種種迫害之苦為一種光榮和義務,又說我在他們那裡不必害怕伯爾尼邦人的任何勢力,說比埃納是個自由市,不接受任何人的法令,全體公民都一致抱定決心,不聽從任何於我不利的請求。 韋爾得勒邁看他一個人不能打動我,便找了好幾個人來幫腔;這些人,有的是比埃納市和鄰近地區的,也有的就是伯爾尼邦的,其中就有我已經提到過的那個基什貝爾格,他從我退居瑞士以來就一直要跟我攀交,而同時他的才能和思想也使我感到他這人很有意思。但是,比較更出乎我意料之外。同時也比較更有分量的,是法國大使館秘書巴爾泰斯先生的敦勸,他跟韋爾得勒邁一起來看我,極力慫恿我接受韋爾得勒邁的邀請,他對我顯示的那種熱烈而好心的關切,真令我吃驚。我本來一點也不認識巴爾泰斯先生,然而,我看他說的話倒很熱情懇切,覺得他是真心實意要說服我在比埃納市住下來。他在我面前把這個城市和居民誇得冠冕堂皇,他表示他和他們相處得太親密了,以至他好幾次竟在我面前把他們稱為他的恩主、他的父老。 巴爾泰斯的這番交涉可把我原來的一切推測弄糊塗了。我一直懷疑舒瓦瑟爾先生是我在瑞士所遭到的那一切迫害的暗中主使人。駐日內瓦的法國代辦的行徑,駐索勒爾的法國大使的行徑,只能肯定地證實我這種懷疑;我看得出。我在伯爾尼邦、日內瓦、訥沙泰爾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是由法國在暗中施加影響,同時我不信我在法國除舒瓦瑟爾公爵一人外,還有什麼有勢力的仇人。那麼,我對巴爾泰斯的拜訪以及他對我的命運顯出的那種好心的關切,又能作何感想呢?我歷次的災難都還沒有磨滅我的心靈所自然具有的那種對人的信任,經驗也還沒有使我學會能在愛撫下隨時看出陷阱。我懷著驚詫的心情尋思巴爾泰斯這種盛意的理由,我倒不那麼傻,認為他辦這個交涉是出於主動,我在他那番交涉中看出他有意張揚,乃至矯揉造作,這正說明他別有用心,我確實從來沒有在這種小幕僚身上發現過我當年在類似的崗位上常使我的心靈沸騰起來的那種見義勇為的精神。 我以前在盧森堡先生家裡就多少有點認識波特維爾騎士,他也曾對我表示過若干美意。從他任大使以來,他還表示他依然記得我,甚至還邀我到索勒爾去看他。這個邀請,我雖然沒有接受,卻令我頗為感動,因為我不習慣于接受身居高位的人這樣客氣的對待。所以我猜想,波特維爾先生在有關日內瓦事件的問題上是不得不按照上級的指示行事的,然而他心裡卻同情我的不幸,所以他以特殊的照顧,為我佈置下比埃納市這個避難處所,好讓我能安安靜靜地生活在他的庇萌之下。我很感謝這種照拂,但是並無意加以利用,我已經最後決定到柏林去旅行,所以我只熱烈地盼裡著與元帥勳爵會晤時刻的到來,深信從此以後,我只有在他身邊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寧和持久的幸福。 我從島上動身的時候,基什貝爾格一直把我送到比埃納。我在那裡看到韋爾得勒邁和其他幾個比埃納人在迎接我下船。我們大家一起在小客棧裡吃了午飯;我到達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找輛轎車,想第二天一早就走。吃飯的時候,那些先生們又重申前請,要留我在他們那裡住下,而且要求得那麼熱烈,又保證得那麼動人,以至,儘管我已最後決定,我這顆向來就不會抗拒愛撫的心,到底還是讓他們的愛撫給感動了。他們一看我已經動搖,便越發加倍努力,我終於被他們戰勝了,同意在比埃納留下,至少留到開春。 韋爾得勒邁立刻忙著給我找房子,把一個醜陋的小房間在我面前吹得象個意外的新發現似的;這個小房間是在四層樓的後樓,對著一個院子,院子裡供我賞目的是一個麂皮商人的一汪臭水。我的房東是個矮子,一臉賤相,相當狡猾,第二天我就聽說,他是個蕩子,又是個賭徒,在地方上名聲很不好;他既無妻室,又無兒女,更無僕役。我淒淒涼涼地將自己關在那個孤寂的房間裡,可以說是身在世界上風景最佳的地域,而住的卻是不到幾天就能悶死人的小屋。使我感觸最深的是,儘管人家對我說當地居民怎樣熱心,要留我作客,我打街上過的時候,卻在他們的態度中看不到一點對我客氣的表示,在他們的眼光裡也看不到一點親切的神情。然而,我已經完全決定要在那裡待下去了,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說、也看到而且還感覺到該市正醞釀著一場針對我的可怕的騷亂。有好幾個獻殷勤的人賣乖討好地來通知我說,明天就要以盡可能最嚴酷的方式給我下達一道命令,限我立刻離開國境,也就是說離開市境。我沒有任何人可以信賴了,所有挽留我的人都已散去,韋爾得勒邁不見了,我也聽不到人家說巴爾泰斯了。而且他在我面前給自己拉上的那許多恩主和父老,似乎並沒有因他的囑託而對我怎樣關照。有個叫什麼伏·特拉維爾的先生,他是伯爾尼邦人,在本市附近有座漂亮的房子,他倒請我到那房子裡去避難,據他對我說,希望我在那裡可以免於被人用亂石打死。這個優點似乎沒有足夠的誘惑力,使我在這個好客之邦繼續遺留下去。 然而,這一耽擱,就是三天過去了,伯爾尼邦人為了使我離開他們的領土而給我的那二十四小時的限期,已經超過很多了。我領教了他們的狠心,當然免不了感到若干焦慮,不知道他們會怎樣讓我穿越他們的國境。這時,尼多的法官先生來了,正好為我解決了困難。他對當政諸公那種粗暴的做法公然不贊成,所以,他以慷慨好義的精神覺得應該向我作一個公開的表白,證明他在這件事裡絕對不曾插手,並且不惜走出他的司法區,跑到比埃納來拜訪我一次。他是在我動身的前一天來的,不但不是微服出訪,而且還要故意張揚一下:坐著自己的專車,帶著他的秘書,infiocchi(穿著盛裝豔服)而來,並且送給我一份以他自己的名義簽發的護照,好讓我自由自在地穿越伯爾尼邦的邊境,不怕有人刁難。他的拜訪比那份護照還更使我感動,即使這個拜訪的對象是別人而不是我,我也還會為之感佩不止的。為著支持一個橫受欺淩的弱者而及時做出的勇敢行為,我真不知道除此以外還有別的任何事物能在我的心頭產生更強烈的印象。 最後,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輛轎車之後,我第二天早晨就離開了這個殺人的鄉土,沒等要派來抬舉我的那個代表團的到來,甚至也沒能等到跟戴萊絲見面——本來我以為要在比埃納住下的,所以通知她來跟我相會,這時卻沒有時間給她寫幾個字把我這次新的災難告訴她,叫她不要前來了。如果我還有力量再寫第三部的話,人們將在那裡看到,我原先是怎樣想去柏林,而實際上卻到了英國,一心擺佈我的那兩位夫人又怎樣在使盡詭計陰謀把我趕出瑞士(我在瑞士還不算是在她們掌握之中的)之後,終於達到了目的,把我送到了她們的朋友的手心裡了。 在我把這部作品讀給埃格蒙伯爵先生和夫人、皮尼亞泰利親王先生、梅姆侯爵夫人和朱伊涅侯爵先生聽的時候,我加了下面這一段話: 「我說的都是真話;如果有人知道有些事情和我剛才所敘述的相反,哪怕那些事情經過了一千次證明,他所知道的也只是謊言和欺騙。如果他不肯在我在世的時候和我一起深究並查明這些事實,他就是不愛正義,不愛真理。我呢,我高聲地、無畏地聲明:將來任何人,即使沒有讀過我的作品,但能用他自己的眼睛考查一下我的天性、性格、操守、志趣、愛好、習慣以後,如果還相信我是個壞人,那麼他自己就是一個理應掐死的壞人。」 我的朗讀就這樣結束了,大家都默默無言。只有埃格蒙夫人一人,我覺得似乎受到了感動:她明顯地顫抖,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和在場的其他人一樣保持沉默。我從這次朗讀和我的聲明中所得到的結果就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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