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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正在這時候,我聽說法國派兵到科西嘉島去了,和熱那亞人簽訂了一個條約。這個條約和這次派兵使我不安起來;當時我並沒有想到我會跟這一切有任何關係,可是我已經覺得,為一個民族的立法建制而工作是需要絕對安靜的,而在這個民族可能就要被征服的時候去致力於這種工作,當然是既不可能而又可笑的了。我對布塔弗哥先生並沒有隱瞞我這種不安的想法,而他卻勸我放心,向我保證說,如果那個條約裡有損害他的民族的自由的規定,象他那樣一個好公民是絕對不會繼續在法國軍隊裡服務的。事實上,他要為科西嘉人立法圖治的那種熱忱,以及他與保利先生保持的那種密切關係,都不容許我對他本人有任何懷疑的餘地。當我聽說,他常到凡爾賽和楓丹白露去,又跟舒瓦瑟爾先生有些聯繫,我就得不出其他的結論來,只有相信他對法蘭西宮廷的真實意圖確有把握,而他只讓我去心領神會,不願在信上公開說明。

  這一切總算使我部分地放心了。然而,我一點也不明白法國這次為什麼派兵,想不出理由來證明法國兵派到那裡是為了保障科西嘉人的自由,因為單是科西嘉人自己的力量就足夠反抗熱那亞人並進行自衛了。所以我還是不能完全安下心來,也不能在掌握確實的證據、知道那一切並不是人家在戲弄我之前,就當真插手去搞那個擬議中的立法工作。我倒極想跟布塔弗哥先生見一次面,這是真正弄清我所需要的情況的辦法,他也使我感到會面是有希望的,所以我懷著非常焦躁的心情等待他。在他那方面,他是否真有前來和我相見的計劃,不得而知,但是,即使他有這樣的計劃,我那些災難一定也會阻止我利用他那個計劃的。

  我越考慮這項擬議中的工作,越對手裡的材料作深入的研究,就越感覺到,為之立法的那個民族,他們所居住的土地,以及法制應該與之適應的種種關係。都有就近研究的必要。我一天比一天更懂得,要想從遠處獲得指導我的一切必要的知識,那是不可能的。我把這個意見寫信告訴布塔弗哥了,他也有同感。如果說我還沒有真正下決心到科西嘉島去,我卻也很動了一番腦筋在考慮這次旅行的辦法。我把這件事向達斯蒂埃先生談了,他是應該瞭解這個島上的情形的,因為他以前曾作為馬耶布瓦先生的部下在那兒做過事。他極力勸我休作此想,我承認,他把科西嘉人和他們的鄉土給我描寫得那麼可怕,使我原來想到他們中間去生活的念頭冷了一大截。

  但是當在莫蒂埃受到的迫害使我想到離開瑞士的時候,這個念頭又復活了,因為我希望最後能在那些島國之民中間找到人家到處都不讓我享有的那種安寧。不過有一件事使我對這次旅行感到膽怯,就是我將不得不過一種緊張的生活,而我對這種生活始終是不能適應而又極端憎惡的。我生來就是為著獨自一人在閒暇中進行沉思默想,而不是為著在大庭廣眾中說話、行動和處理事務。大自然給了我第一種才能,就拒絕給我另一種才能。我感覺到,我將來一到科西嘉島,儘管我不直接參加公務,還是不能不投入人民的熱情活動之中,並常常跟領袖們開會、商討問題。我此行的目的本身就要求我不是去尋求隱遁,而是到那個民族的懷抱中找我所需要的知識。很明顯,我將再也不能支配我自己了,我既不由自主地捲進了我生來就不能適應的那種事務的遊渦,就會在這漩渦中過一種與我的愛好完全相反的生活,而且我在漩渦中的表現將只能於我自己不利。我預料到,我的著作可能曾使科西嘉人覺得我有些能力,我一到那裡就會使他們感到見面不如耳聞,因而我在科西嘉人心目中的聲望就會降低,同時他們對我原有的信任就會喪失,這於我固然是損失,於他們也同樣是損失,因為沒有他們的信任,我就不可能把他們期待於我的工作做出成績來。我確信,我這樣越出了自己的能力範圍,既於他們無益,也使我自己不幸。

  好幾年來,我被各式各樣的狂風暴雨震撼著、衝擊著,橫遭迫害,到處奔波,弄得我疲憊不堪,我痛切地感到休息的必要,可是我那些野蠻的仇敵卻偏以使我不得休息為樂事;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我一向就極端羡慕的那種可愛的清閒、那種身心的恬靜,自從我從愛情與友誼的幻象中醒悟過來之後,我的心就一直把這種清閒恬靜看作唯一的無上幸福。我懷著恐慌的心情瞻望我行將承擔的那些任務和行將陷入的那種紛繁生活;目標的偉大、美妙和意義固然激發我的勇氣,可是一想到我冒險犯難而不能獲得成果,我的勇氣就完全消失了。若論所耗的精力,我獨自默想沉思二十年,也抵不上我在人事的糾纏中緊張生活六個月,而且還一準是勞而無功。

  我想起了一個在我看來是可以把一切都照顧到的權宜之計。我既然每逃到一個地方都被我那些暗中的迫害者的詭計陰謀釘住不放,既然現在我只看到一個科西嘉島還能使我指望在老年得到他們在任何地方都不願讓我享有的那種安寧,那麼,我就決計依照布塔弗哥的指示,當我一有可能的時候,就到那個島上去。但是,為著能在那裡生活得安靜,我又決計至少要在表面上放棄那立法的工作,而只限於就地寫科西嘉人的歷史,作為對他們殷勤待客的一種報答。不過,如果我看出有成功的可能的話,我也不聲不響地作些必要的調查,以便我對他們能有更大的用處。這樣,我既不承擔任何責任,又可以暗暗地、更自由自在地想出一個適合他們的方案,而且這不需要我放棄我那心愛的孤獨生活,也不需要我勉強接受一種我既不能忍受、又無能力應付的生活方式。

  但是這次旅行,依我當時的處境,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用達斯蒂埃先生跟我所談的科西嘉島的那種情形,除了自己帶去的東西之外,在那裡連最簡單的生活用品都會找不到的,內衣、外衣、鍋盆瓢碗、紙張、書籍,什麼都得隨身攜帶。我要帶我的女總督遷居到那裡去,就得超過阿爾卑斯山,並且把整個一大套行李都拖在後面走上二百里約的長程,還得穿過好幾個統治者的國境。並且,看全歐洲當時已經形成的那種風氣,我當然還要預料到在我的災難之後我到處都會碰到的障礙,會看到每個人都要幸災樂禍地予我以新的打擊,在我身上違犯一切國際法與人道的準則。象這樣一次旅行的巨額耗費和種種疲勞、危險,也使我不得不預先就料到並且仔細衡量一下各種困難。以我這樣的年齡,最後落得孤身一人,束手無策,舉目無親,托命于這個象達斯蒂埃先生所給我描繪的那樣野蠻而剽悍的民族,這種前景,當然要使我在執行我的決定之前深思一番。我熱烈盼望我和布塔弗哥的會晤,我等待晤談的結果,以便把我的計劃最後確定下來。

  正當我這樣猶疑不定的時候,來了莫蒂埃的迫害,逼著我去逃難。我那時並沒有為長途旅行作好準備,特別是到科西嘉島去旅行。我是在等候布塔弗哥的消息時逃到了聖·皮埃爾島,到入冬的時候,我又如上文所說,被驅逐出島了。這時,阿爾卑斯山上蓋滿了雪,這種遷徙計劃根本就不能實現。特別是限期又那麼急促。說真的,象這樣一道命令,其本身的荒唐就使它不可能執行:因為,要從這四面環水的孤僻之區的中心搬出去,從命令下達時起,只有二十四小時來準備,又要找船,又要找車來離開島嶼和整個國境,即使我長了翅膀,也是難以應命。我把這種情形寫信告訴了尼多的法官先生,作為對他的來信的答覆,接著我就趕緊離開了這個無義之邦。以上是說明我怎樣迫不得已放棄了我那心愛的計劃,怎樣在灰心喪氣的時候不能求得人家對我就地實行管制,就接受了元帥勳爵的邀請,決計到柏林去走一遭,讓戴萊絲守著我的衣物、書籍在聖·皮埃爾島上過冬,同時把我的文稿都交到貝魯手裡。我處理得那麼快,第二天早晨就從島上動身了,到比埃納還沒有過午。由於一個意外的插曲,我幾乎在比埃納就結束了我的旅行,這個插曲也是不應該略而不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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