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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這個「更進一步」對於我完全夠了,因為我一向不惋惜我不能酣眠:我能無所事事就成了。只要我無事可幹,我寧願醒著夢想而不願睡著做夢。浪漫盤算的年齡過去了,榮華富貴的雲煙曾使我頭昏腦脹,並沒有使我心曠神怡,剩下來的只有最後一個希望,希望能無拘無束地在永恆的閒散中過生活。這是天國裡有福之人的生活,從此我要把它當作我的無上幸福而在人間享受。

  說到這裡,責怪我有那麼多矛盾的人們一定又要怪我自相矛盾了。我曾說,社交場中的閒逸使我感到社交場不可忍受,而現在我倒恣意幹閒逸而追求孤獨的生活了。然而,我就是這樣的,如果其中有矛盾,那也是大自然的過錯,而不是我的過錯;實際上這裡不僅沒有矛盾,而且正因為如此,我才所以始終是我。社交場中的閒逸是令人厭惡的,因為它是被迫的;孤獨生活中的閒逸是愉快的,因為它是自由的、出於自願的。賓客滿堂時,無所事事便使我苦不堪言,因為我是被迫無所事事的。我得呆在那裡,釘在一張椅子上,或是直挺挺的象個哨兵那樣站著,不動腳,不動手,不敢跑,也不敢跳,不敢唱,不敢叫,也不敢指手劃腳,甚至連夢想也不敢。閒逸的極度無聊再加上受拘束的極度痛苦使我不得不注意聽所有的傻話和所有的恭維,並不斷絞盡腦汁,以免失掉機會,輪到我時也把我的啞謎、我的謊言插上去說說。而你們就把這個叫作閒逸!這是地道的苦役犯的勞動啊!

  我所愛的閒逸不是一個遊手好閒者的閒逸,遊手好閒者是抱著膀子呆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的,是腦子和四肢都無所作為的。我所愛的閒逸是兒童的閒逸,他不停地活動著,卻又什麼也不做;是胡思亂想者的閒逸,浮想聯翩,而身子卻在呆著。我愛忙些無所謂的小事,什麼都做一做,卻什麼都不做完,我愛隨興之所至東奔西走,我愛時時改變計劃。我愛盯住一個蒼蠅看它的一切動作,我恨不得搬起一塊岩石,看看底下到底有些什麼東西,我愛滿腔熱忱地撿起一個十年才能完成的工作,而十分鐘後又毫不惋惜地把它丟掉,總之,我愛整天東摸摸、西看看,既無次序,又不持續,一切都只憑一刹那的高興。

  我心目中的植物學,開始成為我的癖好的植物學,正是一門閒人的學問,適於填滿我的閒暇時間的全部空隙,既不讓想像力有發狂的餘地,也不讓絕對無所事事的苦悶有產生的可能。在樹林和田野裡漫不經心地遛躂,無意識地在這裡那裡有時來一朵花,有時折一個枝,差不多遇到什麼就嚼點什麼,同樣的東西觀察個千百遍而永遠懷著同樣的興趣,因為我總是看過什麼馬上就忘記掉的——這就足夠使我曆千萬年而不會感到片刻的厭煩了。植物的構造不論怎樣精細,不論怎樣奇妙,不論怎樣種類繁多,是不會吸引一個無知者的注視而使他產生興趣的。在植物的組織上表現出來的那種恒常的類似與無窮的變化,只能使對植物界有若干知識的人為之叫絕。別人看到大自然這許多寶藏,只能產生一種愚昧的、單調的讚美,他們細看就什麼也看不出來了,因為他們連該看些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又看不到整體,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曉得各種關係與組合之間的聯繫,而這種聯繫是以其萬千神奇奧妙而使觀察家感到無限驚奇的。由於我的記憶力不好,我經常處於這種神妙的狀態:我掌握的必要的知識,使我對一切都能夠感知。那個島雖小,卻分成種種不同的土壤,而我面前的草木也就有相當多的品種,夠我終身研究和消遣了。我不願在島上漏掉一根草而不加以分析,我已經在準備用無數有趣的觀察來輯成一部《皮埃爾島植物志》了。

  我叫戴萊絲把我的書籍、衣物都帶來了。我們就寄宿在島上的出納員家,他的妻子有幾個妹妹住在尼多,她們輪流來看她,給戴萊絲做做伴。我在那裡嘗試著一種甜美的生活,恨不得在這種甜美的生活中度過我的一生,而我對這種生活所發生的興趣又只有使我更深切地感覺到馬上就要隨之而來的那種生活的苦澀。

  我一向是熱愛水的,一見到水就沉入那滋味無窮的遐想,雖然時常沒有明確的目標。天氣晴朗的時候,我一起床總是忘不了跑到平臺上去呼吸早晨那清新而又有益健康的空氣,極目眺望美麗的湖對岸的天際,湖岸和沿湖的山嶺構成了一片賞心悅目的景色。我覺得對神的崇敬,沒有比這種由靜觀神的業績而激起的無言的讚美更恰當的了,這種讚美不是具體的行動所能表達出來的。我懂得為什麼城市裡的居民沒有多少宗教信仰,他們見到的只是牆壁、街道和罪行;但是我就不懂得為什麼農村裡的人,特別是與外界隔絕的人,會能沒有宗教信仰。他們目擊著種種神奇,他們的靈魂怎麼能不每天千百遍地悠然神往這些神奇的創造者呢?至於我,特別是在起床之後,被一夕無眠弄得疲憊不堪,但由於長期的習慣而能這樣心醉神迷,是絕不需要有思索之勞的。可是要做到這一點,我的眼睛必須接觸到大自然的那種動人的景象。呆在我的房間裡,我就禱告得比較少,比較枯燥;但是一看到美麗的景色,我不知為什麼就感到心弦顫動。我記得有本書上說,一個明哲的主教巡視他的教區,發現一個老太婆在禱告的時候只會說聲「呵!」,他就對她說:「好大娘,你永遠這樣禱告吧,你的禱告比我們的都好。」這個最好的禱告也就是我的禱告。早餐後,我就皺緊眉頭趕著寫幾封倒黴的信,熱烈企盼著不再有信要寫的那種幸福時刻的到來。我又在我的書籍和文稿的周圍繞上一陣子,是為著打開包,整理整理,而不是為著讀它們。這種整理工作,在我已經成了珀涅羅珀織的布了,它予我以消磨時間的快樂;然後,我厭煩了,就扔下這工作,把早晨剩下的那三四小時都用來研究植物學,特別是研究林內烏斯的系統,我對這個系統產生了一種難以摒棄的癖好,即使在感到它的空疏無謂之後,也是如此。這個偉大的觀察家,據我看,是到現在為止唯———還有路德維希——以博物學家和哲學家的眼光看待植物學的;但是他在標本室和植物園裡研究得太多,而在大自然中研究得卻不夠。我呢,我把整個島當作一個植物園,需要進行觀察或驗證一個觀察時,就跑到樹林裡或草地上去,我的胳臂底下夾著一本書,到了那兒就在要研究的那個植物旁邊躺下,以便從從容容地就它長在地上的狀態去考察。這個方法對我大有好處,使我能認識在未經人手培植或改變性質之前的處在自然狀態的植物。有人說,路易十四的首席御醫法貢能透徹認識御花園裡的全部植物,並且都說得出名字來,但是一到鄉間就顯得那麼無知,什麼都不認識了。我正好和他相反,對大自然的作物倒略知一二,而對園丁栽培的作物就一無所知了。

  下午的時間,我將自己完全交付給我那閒散疏慵的性情,聽隨當時的衝動去活動,毫無規律。風平浪靜的時候,我常常一離開餐桌就獨自跳上一隻小船,一直劃到水中央;這是出納員教會我用單槳劃的。到我隨水漂流的時刻,我就快樂得渾身打顫,我說不上也不明白我這樣快樂是什麼原因,也許那是暗自慶倖我就這樣逃出了惡人們的魔掌吧。然後,我就一人在這湖上蕩漾,有時也接近湖邊,可是從來不上岸。我時常讓我的船聽憑風吹水推,自己則沉醉於無目的的遐想之中,這種遐想,儘管是難以捉摸,卻並不因此而不甜美。有時我心頭一陣發軟,就叫將起來:「啊!大自然啊!我的母親啊!我現在是在你單獨的守護之下了,這裡絕對沒有什麼好詐邪惡的人插在你我之間了。」就這樣,我一直漂離陸地有半裡約之遙,我恨不得這個湖是一個汪洋大海。然而,我的狗可不象我,它是不喜歡這樣在水上長期停留的,為了迎合我那只可憐的狗,我通常總是有個遊覽的目的,那就是登上那個小島,在那裡遛躂一兩小時,或者躺在土墩頂上的那片綠茵上面,飽享觀賞湖內外風光的樂趣,考察和解剖我手邊的各種植物,像是又一個魯濱遜那樣,在這個小島上為自己建造一個幻想的幽居。我非常喜愛這個小山丘,每當我能把戴萊絲和出納員的太太以及她的姊妹們帶到這裡來散步的時候,我是多麼自豪地做她們的槳手和嚮導啊!我們鄭重其事地運些兔子到這裡來繁殖,這又是讓-雅克的一個盛大節日。這一小群居民使我感到這個小島更加有趣,從那時起,我就到那裡去得更勤,樂趣更濃了,為的是研究那些居民發展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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