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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在通緝令和迫害鬧得最瘋狂的時候,日內瓦人顯得格外突出,死命地大叫大喊;在這些人當中,我的朋友凡爾納以真正神學的豪情,偏偏選在這個時候來發表一些攻擊我的信件,想證明我不是基督徒。那些信寫得倒是神氣十足,但是不怎麼高明,雖然據說博物學家博內也曾插手其間。這位博內固然是唯物主義者,可是一談到我,便仍然是褊狹的正教思想。當然,我是無意於答覆這種作品的,但是既然有在《山中來信》裡說幾句話的機會,我就插進了一個揶揄備至的小注,把凡爾納氣得火冒三丈。他在日內瓦聲嘶力竭地狂吼,據狄維爾諾瓦告訴我說,他已經氣得六神無主了。不久之後就出現了一張無頭帖子,似乎不是用墨水寫的,而是用沸勒熱騰河水寫的。這張帖子說我把我的幾個孩子都扔到大街上了,說我抱著一個隨營娼妓到處跑,說我是以酒色傷身,害著楊梅大瘡,以及其他諸如此類好聽的話。我當然不難看出我的對頭是誰。我讀到這個謗書的時候,眼看一個一輩子沒有跑過娼家的人,他的最大缺點始終是怯儒羞慚如處女,而現在竟被人家稱為跑娼寮的能手;眼看人家說我害著楊梅大瘡,而我不但終身沒有得過這一類病,甚至內行人還說我的體質生來就不會得這種病的;這時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痛切地問一問,人世上的一切所謂名譽、聲望究竟還能有多大的真正價值。經過仔細權衡之後,我覺得要駁倒這個謗書,最好莫過於把它拿到我住得最久的那個城市裡去印刷出來,於是我就把它寄給了迪舍納,叫他照原樣印出,加上一個按語,我在這個按語裡把凡爾納先生的名字點了出來,另外還加上幾則短注,說明事實真相。我還不以把帖子印出為滿足,又把它拿給好幾個人看了,其中有符騰堡邦的路易親王先生——他一向對我很客氣,當時同我互相通信。這位親王、貝魯以及其他一些人都似乎懷疑凡爾納是這個謗書的作者,怪我把他點出來未免過於唐突。我經他們一說,良心不安起來,就寫信給迪舍納,叫他把這個印刷品取消。居伊寫信告訴我說,已經取消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當真照辦了;我發現他說謊次數太多了,這次多說一個謊也算不了什麼奇跡;而且從那時起,我就被封鎖在深沉的黑暗裡,不可能透過黑暗去識破任何真象了。

  凡爾納先生忍受了這個指控,態度非常溫和;如果一個人真不該受到這樣的指控,而在他發出那樣的狂怒之後還能如此溫和,那真是太令人驚訝了。他還給我寫了兩三封很有分寸的信,目的似乎是想從我的覆信裡探知我究竟掌握了多少底細,是否有反對他的證據。我回了他兩封短信,內容冷酷、嚴峻,而措詞則並不失禮,他對這兩封信一點也沒有生氣。我收到他的第三封信時,看出他是想保持長期通信關係,我就不答覆了,於是他求狄維爾諾瓦跟我解釋。克拉美夫人寫信給貝魯說,她確有把握知道謗書不是凡爾納寫的。這一切都不能動搖我的信念;不過,我也可能弄錯,如果真是我弄錯了,我就該親自向凡爾納賠禮道歉,所以我請狄維爾諾瓦轉告他說,如果他能把謗書的真正作者給我指出來,或者至少他能給我證明他不是謗書的作者,我一定向他賠禮道歉,保證叫他滿意。我還更進了一步:因為我充分感覺到,如果歸根結蒂,他的確是無辜的話,我是無權要求他作任何證明的;所以我又決計把我之所以深信是他的理由,寫在一份相當長的備忘錄裡,請一個凡爾納所不能拒絕的公斷人來評判一下。人們是猜想不到我所選的那個公斷人是誰的——他就是日內瓦議會。我在備忘錄的末尾宣稱,如果議會在審閱了備忘錄,並作了它認為必要而又力所能及的調查之後,宣佈凡爾納先生不是謗書的作者,我便立刻真誠地不再相信他是謗書的作者,立刻跑去跪到他的腳前,向他請求寬恕,直到取得他的寬恕為止。我敢說,我追求公道的熱忱、我的靈魂的正直與豪邁、我對人皆生而有之的那種對正義之愛的信心,從來也沒有比在這份合理而又動人的備忘錄裡表現得更充分、更明顯了,因為我在這份備忘錄裡毫不遲疑地把我那些最不容情的仇敵拿來做誣衊者和我之間的公斷人。我拿這備忘錄讀給貝魯聽,他主張取消,我就把它取消了。他勸我等候凡爾納答應提出的證據,我就等候了,我今天還在等候著呢。他勸我在等候期間不要說話,我就不說話了,我將終身不再說話,讓人家罵我把一個嚴重的、莫須有的、無證據的罪狀栽到凡爾納頭上,但是我內心裡現在仍舊跟確信我自身的存在一樣,確信他是謗書的作者。我的備忘錄現在還在貝魯先生手裡。萬一有一天它得見天日,人們將可以在那裡面看到我列舉的那些理由,同時,我希望,人們也將可以從中認識讓-雅克的靈魂,這是我的同時代人所一直不願意認識的。

  現在該談談我的那場莫蒂埃之災了,該談談我在特拉維爾谷地住了兩年半之後,在以堅定不移的精神忍受了八個月最惡劣的待遇之後,怎樣又離開了特拉維爾谷地了。這個不愉快的時期的詳細情形,我無法清晰地回憶,但是這些情形,人們在貝魯發表的那篇記事裡都可以看到,我在下文還要談到這篇記事。

  自從韋爾德蘭夫人走後,騷亂更激烈了;儘管有國王的歷次詔令,儘管邦議會三令五申,儘管本地領主和行政官員多次警告,民眾卻認真把我當作反基督的人看待。最後,他們看到叫囂無效,似乎要動起手來了;在路上,石頭已經開始在我的周圍亂滾,不過扔得還算太遠一點,砸不到我。最後,在莫蒂埃集市那一夜——集市期是九月初——我在住宅裡受到攻擊,所有住在宅裡的人都有生命危險了。

  半夜,我聽到哐啷一聲,響聲是在沿著屋後那道長廊裡發出的。冰雹似的石頭扔向面對長廊的門窗,嘩啦啦地飛到長廊裡來,原來睡在長廊裡的那條狗開始還汪汪地叫,後來嚇得不敢作聲,躲到一個角落裡,扒住板壁又咬又抓,拼命要逃出去。我聽到聲響就趕快起來,我正要出屋門到廚房裡去,這時由一隻有力的手扔來的一塊石頭,打破了窗戶,穿過廚房,撞開我的房門,直落到我的床腳下來;如果我走快一秒鐘,石頭就打到我的肚子了。我判斷那哐啷一聲是有意引我出來的,扔的石頭是要給我攔門一下。我一個箭步就到了廚房,只見戴萊絲也起來了,渾身哆嗦著向我奔來。我們倆趕緊靠著牆,避開窗戶的方向,以免挨到石頭,並且商量一下該怎樣應付,因為出去呼援就正好讓人家砸死。幸而我樓下住了一個老頭,他的女僕聽到聲響就起來,奔去喊領主先生去了——領主先生跟我們住的是門對門。領主先生跳下床,忙披上睡衣,登時就帶著警衛隊跑來了,因為有集市,警衛隊這一夜正在巡邏,當時近在咫尺。領主看到破壞的情況,直嚇得面如土色,一見滿廓都是石頭,便叫道:「上帝啊!簡直是個採石場了!」在查看下面的時候,發現一個小院子的門被衝開了,有人曾想從走廊上鑽到屋子裡來。大家研究為什麼警衛隊沒有看到或阻止這場亂子的發生,結果發現,雖然那夜的巡邏任務已經輪到別的村子,莫蒂埃的警衛隊卻堅持由它巡邏。領主第二天就給邦議會打了報告,兩天后,議會就下令給他,叫他對這個事件進行調查,懸賞檢舉肇事者,答應為檢舉人保守秘密,同時,在破案之前,用國王的公費,在我的房子外面和毗連我的房子的領主的房子外面設置衛兵。第二天,皮利上校、檢察長默龍、領主馬蒂內、稅務官居約內、司庫員狄維爾諾瓦和他的父親,總之,地方上所有的頭面人物都來看我了,並且一致敦促我避避風頭,至少暫時離開一下我再也不能安全地、體面地住下去的這個教區。我甚至看出,那位領主被這群暴民的狂怒嚇慌了,生怕他們遷怒到他的頭上,很樂意看到我趕緊走開,以便解除他保護我的這個艱難的任務,並且自己也可以脫離這個教區——我走後他真的這樣辦了。因此我讓步了,甚至心裡還有些難過:因為民眾的那種仇恨情緒真叫我痛心疾首,忍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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