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懺悔錄 | 上頁 下頁 |
一六一 |
|
我的第三個、也是最後的一個損失——最後一個,因為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任何一個朋友可以失去了——就是元帥勳爵。他沒有去世;但是他倦於為忘恩負義的人們服務,離開了訥沙泰爾,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他。他還健在,我希望他活得比我久;他還健在,並且,虧了他,我在塵世上的依戀之情才沒有完全斷絕。塵世上究竟還剩下一個人配享有我的友誼;因為,友誼的真正價值在人們所感到的友誼之中比在人們所喚起的友誼之中體現得更多。但是我已經失掉他的友誼所給予我的那些甜美滋味了,從此我只能把他放在我仍然愛慕卻又不再有任何關係的那種人之列了。他那時正要到英國去接受國王的赦免,並收回他過去被沒收的財產。我們分別時並不是沒有訂好重逢的計劃,這些計劃,對於他和對於我,都差不多是一樣甜蜜的。他準備在阿伯丁附近他那座吉斯府裡定居下去,我將來也要到那裡去看他;但是這個計劃,對我來說是太稱心如意了,不可能得以實現。他後來並沒有留在蘇格蘭。普魯士國王的懇切要求又把他召回到柏林。一會兒人們就會看到,我是怎樣未能到柏林去和他相會的。 他在動身前就預料到人們開始煽動起來反對我的那場風暴,所以他主動派人送給我一份入籍證書,這似乎是一種很可靠的防止別人把我驅逐出境的措施。特拉維爾谷地的古維教會又效法總督的榜樣,給了我一份入會證,和入籍證書一樣,也是免費的。這樣,我在各方面都成了本國公民,可以免受任何合法的驅逐,就是君主也無此權力了。但是,對於一向最尊重法律的人,要想加以迫害,從來就是不經合法途徑的。 我相信我不能把馬布利神父之死算作我這時期所受到的損失之一。我在他的哥哥家住過,所以和他有過若干交往,但是從來就不怎樣親密。我還有若干理由可以相信,自從我獲得比他更大的名聲之後,他對我的感情就變質了。但是只是在《山中來信》出版的時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他對我的惡意的表現。人們在日內瓦傳誦著一封致薩拉丹夫人的信,據說是他寫的,他在這封信裡把我這部作品說成是蠱惑人心的政客煽動叛亂的叫囂。我對馬布利神父的敬重和對他的學問的欽佩,不容許我有一時一刻相信這種荒謬絕倫的信是他寫的。於是,我的坦率的性格叫我怎樣做,我就怎樣做了。我把那封信抄了一份寄給他,告訴他說,人家都說是他寫的。他卻不給我任何答覆。這個沉默使我詫異了;但是,請大家想想,當舍農索夫人寫信告訴我說,那封信確實是神父寫的,並且說,我的信曾使他十分尷尬,我又該詫異到何等程度啊!因為,退一步來說,即使他說得有理,但他那種既沒有人強制又沒有必要、唯一目的就是要把他一向對之表示好感而又從未辜負過他的人,在其災難最深重的關頭一棍子打死,而且還幹得那樣興高采烈,他又怎樣解釋呢?不久之後,《弗基昂談話集》出版了,這部書完全是用我的作品肆無忌憚、寡廉鮮恥地拼湊起來的。我讀著這本書,就感覺到作者對我是下定決心的了,從此我不能有比他更險惡的敵人了。我相信,他既不能原諒我寫出了他力所不能及的《社會契約論》,也不能原諒我寫出了《永久和平》,就希望我從事聖皮埃爾神父作品的摘錄工作,免得有那麼大的成就。 我越往下寫,就越難保持事件的順序,越難前後銜接了。我在餘生中所受到的紛擾不讓我有時間在我的腦子裡把那許多事件排列起來。這些事件為數太多、太錯綜複雜、太令人不快,不可能敘述得有條不紊。它們留給我的唯一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掩蓋事件原因的那種可怖的神秘和事件本身把我逼到的這種可悲的境地。我的敘述從此只能胡亂進行下去,腦子裡想起什麼就寫什麼。我還記得,就在我談的這個時期,我正忙於寫我的《懺悔錄》,又輕率地把這件工作對什麼人都說了,萬沒想到誰會有興趣、有願望、有力量對我這件工作橫施障礙。即使我相信會有這種事的話,我也是不能做得更謹慎些的,因為我生來就不可能對我所感到和所想到的一切,絲毫有所隱諱。據我判斷,這件工作一被別人知道,就促使人們掀起一場風暴,要把我趕出瑞士,把我交到一些能阻止我做這件工作的人們的手裡。 我還有一個計劃,也是那些怕我做前一項工作的人所同樣仇視的,就是編印我的全集。我覺得這項工作是必不可少的,為的是要在用我的名字出版的那許多書籍之中,確認一下哪些真正是我的作品,使社會大眾能把這些作品從我的敵人為破壞我的名譽、貶損我的價值而搞出來的那些偽作中區別出來。除此而外,編印全集也是為我保證麵包的一個既簡單而又正當的方法;而且這也是唯一的方法,因為我已經放棄寫作,我的回憶錄又不能在生前出版,用別的任何方式也掙不到一文錢,而開支又始終未減,我最後幾部書的收入一花完,生活來源就要枯竭。這一理由曾迫使我把《音樂辭典》拿了出去;而它當時還不夠完整呢。這部書使我得到一百個路易的現款和一百個埃居的年金。但是,一個人一年要花六十多個路易,這一百個路易當然很快就會花光的;而那一百個埃居的年金,對於一個被乞兒窮鬼象麻雀一般撲上來的人說來,簡直就等於零了。 這時來了一夥訥沙泰爾的商人,要承攬印刷我的全集;又有裡昂的一個印刷商或書商,叫作雷基亞先生的,不知怎麼也跑來了,鑽到那夥商人中間主持全集的工作。合同是在合理的基礎上訂的,同時也很滿足我的要求。我的作品,已印和未印的一起算,夠出四開版六卷;此外,我還負責照管編印。為此,他們應該給我一筆一萬六千法國利物兒的年金和一次付清的一千埃居的贈款。 合同訂好了,但還沒有簽字;這時《山中來信》出版了。那一聲對準這萬惡的作品和它那罪在不赦的作者而發的駭人的爆炸,可真嚇壞了那夥書商,全集的編印也就隨之煙消雲散了。我倒很想把這部作品的效果與《論法國音樂的信》相比,只不過那封論音樂的信,在使我招大恨、冒大險的同時,還給我至少帶來欽佩和尊敬。而在《山中來信》出版之後,在日內瓦和凡爾賽,人們似乎十分詫異,怎麼還會讓我這樣一個怪物活在人間。小議會在法國代辦煽動下,在檢察長指使下,針對我的作品發表了一個宣言,以最惡毒的字眼宣稱我這個作品不但得由劊子手拿去燒毀,還帶著一種近乎滑稽的語調說,人們連答覆、乃至提到這部作品時都感到自己丟臉。我倒很想把這篇妙文在這裡轉錄出來,只可惜手頭沒有,而且連一個字也記不得了。我熱烈盼望我的讀者中能有人激於追求真理與正義的熱忱,願意把《山中來信》從頭到尾再讀—遍;我敢說,他在人們橫施于作者的那些痛心的、殘酷的侮辱之後,一定會感到彌漫在這部書裡的那種斯多噶派的克制工夫的。但是,他們既不能回答辱駡——因為根本就沒有什麼辱駡,又不能駁斥論點——因為我那些論點都是無可辯駁的,所以他們就決計做出萬分惱怒的樣子,不願有所回答;有一點倒也是真的,如果他們把無法駁倒的論據當作辱駡之詞,他們也可以認為是遭到強烈的辱駡了。 那些國民代表們不但沒有對這個醜惡的宣言提出任何申訴,反而循著宣言給他們指出的路子去走;他們不但沒有把《山中來信》舉起來作為勝利的標幟,反而躲了起來,把它當作自己的盾牌。他們竟那麼怯懦,對這部為保衛他們並應他們的請求而寫出來的作品,既不表示任何敬意,又不說一句公道話,既不引用,又不提及,雖然他們暗中從這部作品裡汲取了他們的全部論據,雖然他們準確地遵循的這部作品結尾的那個忠告是他們的安全與勝利的唯一原因。他們要求我盡的這個職責,我把它盡了;我曾為祖國、為他們的事業服務到底。我請他們在他們的爭執中把我的問題撇開,只為他們自己著想。他們就真照我的話去做了,而我之所以插手管他們的事情,完全是為著不斷地敦促他們去求得和平解決,因為我毫不懷疑,如果他們固執下去的話,他們一定會被法國完全打垮的。後一種情況之所以沒有發生,其中的道理我是懂得的,但是在這裡不說出來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