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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訥沙泰爾人只愛浮光虛彩,不識真材,聽到誇誇其談,便驚為才氣橫溢,看到一個人冷靜而不拘俗套,便把他的質樸當作高傲,把他的坦率當作粗野,把他的沉默寡言當作愚蠢。他們拒絕他的好心好意的照拂,因為他只願意造福人民而不願意逢迎阿諛,所以不會博取他所不佩服的人們的歡心。珀蒂皮埃爾牧師被他的同行們驅逐出去了,因為他不願意他的同行們永遠被罰在地獄裡受罪。在這個可笑的事件裡,勳爵因為反對牧師們僭奪行政權,竟遭到全邦一致的反對,而實際上他是為全郊利益著想的;當我到達該邦的時候,這種愚昧的恨恨之聲還沒有完全平息。人們說他至少是一個招人對他抱偏見的人;在他受到的一切責難之中,這也許是比較正確的。我看到這位可尊敬的老人,第一個感覺就是憐憫他身體的瘦削,歲月已經把他的肌肉銷蝕盡了;但是一舉眼看到他那副神采奕奕、爽朗而又高貴的面容,便立刻產生一種肅然起敬的感情,並寄予他以充分的信任,這種敬仰之情戰勝了其他一切感覺。他聽了我走上前去對他說的那幾句寒喧話後,竟談起別的事作為答覆,就仿佛我在那兒已經待了一個星期了。他沒有叫我坐下,而那位拘謹的領主也就直挺挺地站在那裡。我從勳爵那副銳利而精明的眼神裡看出了慈祥的神色,馬上感到十分自在,就毫不客氣地在他坐的那張沙發椅上挨他身邊坐下了。我聽到他登時採用的那種親切口吻,就感到我這種隨隨便便的態度很使他喜歡,他心裡一定在說:「這人倒不是個訥沙泰爾人。」

  真是性格相投的奇特效果啊!在那樣的年齡,一般人的心都已經失掉它的自然熱力了,而這位慈祥老人的心卻為我燃燒起來,達到了使大家感到驚異的地步。他竟然到莫蒂埃來看我,藉口說是來打鵪鶉,在這裡住了兩天,但連一支槍也沒有摸過。我們之間建立起了這樣一種友誼——這裡說的友誼是名符其實的——以至兩人誰也離不了准了。他夏天住的科隆比埃府離莫蒂埃有六裡約路,我至多隔兩個星期就去住上一晝夜,然後又象朝聖人一樣走回來,一心只惦著他。我當年由退隱廬往奧博納去的時候,內心的感覺當然與此很不相同,但是它並不比我走近科隆比埃府時所感到的滋味更為甜美。我想到這位可敬的老人那種慈父般的恩情、那種可愛的美德、那種溫厚的哲學,時常在路上流下多少感激的眼淚啊!我稱他為父親,他稱我為孩子。這兩個甜蜜的稱呼可以部分地表示出聯繫我們的依戀之情,但是還不能表示出我們彼此相求的那種需要和經常互相接近的願望。他一定要我住到科隆比埃府去,曾長時催促我定居在我臨時去住的那套房間裡。最後我告訴他說,我住在自己家裡比較自由,寧願一輩子都這樣跑去看他。他很嘉許我這種坦率,從此就不再談這件事了。仁慈的勳爵啊!我的可敬的父親啊!我現在想到你,我的心還是多麼激動啊!那班野蠻人!他們把你跟我離間開來,給了我多大的打擊啊!然而,不,不,偉大的人啊,你對於我,現在是、將來永遠是一樣的,我也始終是一樣的。他們欺騙了你,但是他們沒能改變你。

  元帥勳爵不是沒有缺點;他有見識,但他究竟是個人。他有最銳敏的智慧、最機靈的識力,他最深於知人,但是他有時也受人蒙蔽,並且迷而不返。他的脾氣很奇特,運思有點古怪、反常。他似乎把天天見到的人忘記了,可是在他們萬想不到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他們。他對人的關注似乎總不合時宜,他的饋贈都憑他一時高興,不問合適不合適,他腦子裡一想到要送給你什麼,他就登時拿給你或寄給你,價值高昂或毫無價值,在他都無所謂。有一個日內瓦青年想到普魯士國王手下投效,跑來找他,勳爵給他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個小布袋,滿裝著蠶豆,叫他拿去交給國王,國王接到這個奇特的介紹,登時就為送袋的人安排了一個工作。卓越的天才彼此間另有一種語言,凡夫俗子是永遠不能懂得的。這些小小的怪癖,有似美婦人無端作態,使我覺得元帥勳爵格外有趣。我深信,並且我後來也體會到,這些怪癖並不影響他的感情,也不影響友情在重要關頭所要求於他的那種對別人的照拂。不過有一點也是事實,在他給人幫忙的方式上,他還是顯出同他對人的態度上同樣的奇特。我只舉出一點來說明這種奇特之處,這是關於一件無所謂的小事的。從莫蒂埃到科隆比埃,要一天走到,我實在吃不消,所以總是分兩天走,午飯後動身,半路上在布洛特歇一夜。居停主人名桑托茲,他需要向柏林求得一個於他非常重要的恩准,便托我請總督閣下替他要求。我當然樂於幫忙,便帶了他跟我一起去府上,我把他留在套間裡,自己走去將他的事向勳爵說了,但勳爵沒有吭氣。上午過去了,我走過套間去吃午飯的時候,只見那可憐的桑托茲等得煩躁不安,我以為勳爵把他忘了,便在入席時又對他重說了一遍,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一聲不響。我覺得,他是以這種方式使我感到我是多麼討他厭煩,但這樣未免太叫人受不了,便閉口無言,暗中替桑托茲叫苦。第二天回來時,他的道謝使我十分驚訝,因為他在總督閣下家裡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吃了很好的一餐午飯,並且,總督閣下還接受了他的呈文。三個星期後,勳爵就把他所請求的詔令派人送給他了,詔令是經國王簽署、由大臣發出的。他這樣辦了,一直不願對我和對桑托茲本人提一個字或說一句話。我原來以為這件事他是不肯負責去辦的。

  我真想將喬治·吉斯不停地談下去啊!我最後的快樂的回憶都是來自他那裡的,而我的生活的其餘部分則只是些苦惱和痛心事了。我想起這些事來就傷心,越想越亂,所以不可能在敘述時有什麼層次:今後我不得不隨便安排我的敘述,想到什麼就寫什麼了。

  我在這裡避難,原來懷有不安情緒。不久就由國王給元帥勳爵的覆信把我從不安中解脫出來了,我在元帥身上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辯護律師。國王陛下不但同意他已經做過的事,並且還托他——我得把什麼都說出來——送給我十二個路易。那仁厚的勳爵為這樣一個使命頗感為難,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它完成得不失體統。他極力減輕這個侮辱,把這筆錢改成實物供應,通知我說,他奉國王之命為我提供薪炭,好讓我把我的小家庭建立起來;他甚至補充說——這也許是出於他自己的意思——國王很願意為我蓋一所小房子,式樣完全隨我的意,只要我願意選定一個地點。後面這一個饋贈使我很感動,並且使我忘掉了前一饋贈的小氣。這兩個饋贈我都沒有接受,但是我就把腓特烈看成我的恩人和保護者了,並且我是那麼真誠地對他表示好感,從此就對他的光榮感到十分關懷,正如我過去對他的成就感到十分不平一樣。在他不久後簽訂和約的時候,我用一個十分雅致的燈彩表示了我的歡欣:那是一套花環,我用來裝飾我住的那所房子。在這套花環上,我的確是傾注了那種報復性的豪邁心情的,因為我花的錢差不多就有他預備送給我的錢那麼多。和約一簽定,我就以為他在軍事上和政治上的光榮既已達到頂點,他將會休養生息,振興商業和農業,在國內開墾荒地並在其上重新安排居民,同一切鄰邦保持和平,由歐洲的魔王一變而為歐洲的仲裁者,以爭取另外一種光榮。他是很可以放下寶劍而不冒任何風險的,因為他完全可以相信別人將不會迫使他再把寶劍拿起來。我看他還不解除武裝,就生怕他不善於利用他的有利條件,只能成為半個偉人。我為這個問題,放膽寫了一封信給他,並且採取象他那樣性格的人所愛聽的那種家常口吻,把這個神聖的真理之聲直送到他的耳朵裡去——這種真理之聲是很少國王能有資格聽到的。這件放肆的事我是秘密做的,出自我口,入於君耳。我甚至連元帥勳爵也不讓與聞。我把致國王的信函封得好好的交給了他,勳爵也就把我的信送了出去,沒打聽內容如何。國王對這封信沒有答覆;不多時後,元帥到柏林去了,國王只告訴他說,我曾好好地把他教訓了一頓。由此我就瞭解到,我的信引起了不良的反應,我那一片熱忱的坦自暴露被當作學究先生的才氣了。實際上這是十分可能的;也許我說的不是我應該說的話,我用的語氣不是我應該用的語氣。我只能保證,我之所以動筆是出於我的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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