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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我清楚地感覺到這裡面有些什麼人家不願意告訴我的秘密,也就安安靜靜地等候事態的發展,反正我自己在這件事上是正直的、無辜的,同時,不管是什麼樣的迫害在等著我,我能有為真理而受苦的光榮,也就太可慶倖了。我絕對不怕,絕對不隱藏起來,仍然天天到府第裡去,每天下午照常散步。六月八日,逮捕令下達的前夕,我跟兩個奧拉托利會的教師阿拉曼尼神父和曼達爾神父一同去遠足。我們帶了點心到尚波去,吃得很起勁,由於忘了帶酒杯,就拿麥稈插到瓶裡吸,各人都選頂粗的麥稈,爭著多吸,以競相誇耀。我一輩子也沒有那麼快樂過。

  我已經講過我年輕時怎樣失眠。從那時起我就養成習慣,天天晚上躺在床上看書,感覺到眼皮發重了,我就滅掉蠟燭,勉力眯盹一會兒,時間總是長不了。我晚上通常是讀《聖經》,我這樣把它周而復始地讀著,至少接連有五、六遍了。那天晚上,我比平時更少睡意,就把讀書的時間拖得更長,我把由以法蓮山的利未人作結的那一卷《聖經》整個讀完了。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那一卷就是《士師記》;因為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讀過這卷書了。這卷史書給了我很深的印象,我正在蒙朧中思考著,忽然被響聲和燈光驚醒了。戴萊絲拿著燈,照著拉·羅什先生,拉·羅什先生看我突然坐了起來,便對我說:「不要驚慌,是元帥夫人派我來的,她給你寫了一封信,還把孔蒂親王先生的一封信帶來了。」果然,在盧森堡夫人的信裡,我看到這位親王剛派快差送給她的一封信,信裡通知說,儘管他盡了一切努力,人家還是決定要用最嚴厲的方式對我起訴。「局勢緊張到極點了,」他對她說,「怎麼也擋不住了;朝廷交辦,議院要辦;早晨七點鐘就要發出逮捕令,登時就要差人去逮捕他;人家總算答應我,如果他走了,也就不追了;但是如果他執意要讓人家抓住他的話,他就一定會被捕的。」拉·羅什傳達元帥夫人的意思,催我起來去跟她商量。當時是下兩點,她剛睡下。「她在等你,」他又補充說,「看不到你就不肯入睡。」我趕緊穿上衣服就去了。

  她顯得焦躁不安,這還是第一次呢。她的慌亂感動了我。在這種意外的時刻,又是在半夜裡,我自己也免不了有點激動,但是一見到她,我就忘了我自己而只想到她了,只想到我如果被捕,她就要擔任可悲的角色。因為,我雖然感到有足夠的勇氣永遠只說實話,哪怕說實話於我有害,把我毀掉,但我卻感到自己沒有足夠的鎮定和機智,也許也沒有足夠的堅毅在被逼得太緊的時候避免連累到她。這就使我決計為她的安寧而犧牲我的榮譽,決計在這種場合下做出我為自己怎麼也不會做出的事。我的決心一下定,立即就向她說了出來,絕不願意要她付出代價來降低我這一犧牲的價值。我確信她對我的動機絕不會有所誤解,然而她竟沒有對我說半句感激的話,我對這種不在乎的態度頗為不快,以至猶豫起來,很想取消前言。但是元帥先生來了,不一會兒布弗萊夫人也從巴黎趕到了。他們做到了盧森堡夫人所應該做的事。我被恭維了一番,羞於改口,自此,問題就只在於逃往何處和何時動身了。盧森堡先生建議我先在他家裡匿名隱藏幾天,好商量商量,比較從容地採取措施,我不同意,也沒有採納要我秘密跑到老聖堂區的建議。我堅持當天就走,不願到什麼地方躲藏起來。

  我感到在法蘭西王國裡有些隱秘的、強有力的敵人,所以我認為,儘管我留戀法蘭西,我還是應該走出國境,以保證我的安寧。我最初的想法是到日內瓦退隱,但是只消片刻的考慮,就打消了我去做這種傻事的念頭。我知道法國內閣在日內瓦比在巴黎還更有力量,如果它決計要困擾我,就絕不會讓我在日內瓦比在巴黎更安靜些。我知道我那篇《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曾在日內瓦議會裡引起了仇恨心理,這種仇恨越是不敢表現出來就越危險。最近我知道,在《新愛洛伊絲》出版的時候,日內瓦議會在特龍香大醫師的敦促之下曾匆忙禁止它發行,但是一看連巴黎也沒人響應,它就自慚冒失,又把它的禁令撤回了。我毫不懷疑,它這次既然覺得機會更為有利,就一定要盡力利用的。我知道所有的日內瓦人儘管表面上做得那麼漂亮,心裡卻對我懷有一種隱秘的忌妒,只等機會一到就去洩憤。不過,愛國熱忱召喚我回到祖國去,而且如果我能指望在祖國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的話,我就會毫不猶疑地這樣做。但是,既然榮譽與理智都不容許我以逃亡者的身份回到祖國去避難,我就只好作出這樣的決定:在靠近祖國的地方待下,到瑞士去等著,看看日內瓦將對我作出什麼決定。人們過一會兒就會看到,這種猶豫的時間並未持續多久。

  布弗萊夫人很不贊成我這個決定,再次努力勸我渡海到英國去。她未能使我動搖。我一向就不愛英國,也不愛英國人;布弗萊夫人的全部辯才遠沒有戰勝我的憎惡,卻似乎把這憎惡反而加深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既已決定當天離開,他們一清早就對外面說,我已經動身了;拉·羅什是我派去拿我那些文稿的,他連對戴萊絲也不肯說我是不是真的動身了。自從我決定將來有一天要寫我的回憶錄以來,我就積累了很多信件和其他文件,需要來回好幾趟才能拿完。這些文件的一部分,已經挑選好的,都放到一邊了,上午剩餘的時間,我就忙著挑選其餘的部分,以便把可能有用的帶走,剩下的一把火燒掉。盧森堡先生很樂意幫我做這項工作,誰知需要的時間太久,上午沒有做完,哪還有工夫去燒呢。元帥先生自告奮勇,答應由他負責挑選剩餘的文件,把不要的親自燒掉,不交給任何人,並把挑出來的寄給我。我接受了這個盛意,樂於擺脫這件差使,好跟我最親愛的、行將永別的人們在一起度過我剩下的那為數不多的幾個小時。他拿上我在放這些文件的房間的鑰匙,並且在我的懇切請求下派人去把我那可憐的姨媽我來——她當時正急得要死,既不知道我究竟怎麼樣了,又不知道她將來會怎麼樣,她時刻等著法院的人的到來,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怎樣回答他們。拉·羅什把她帶到府裡來了,什麼話也不對她說,她原以為我已經走遠了,一看到我,她就一聲尖叫,撲到了我的懷裡。啊!友情,心靈的契合,習慣,親密!在這甜蜜而又慘痛的一刹那間,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麼多幸福、溫馨、安謐的日子全都湧上了心頭,使我在近十七年幾乎沒有一天不形影相隨的生活之後,更深切地感到第一次別離的錐心之痛。元帥看到我們這樣的擁抱也忍不住流下淚來,他走開了。戴萊絲不願意再離開我。我叫她想到,她這時跟著我走是多麼不便,同時她又是多麼有必要留下來,為我清理衣物、催收款項。依慣例,每逢下令逮捕一個人。就要提走他的文稿,查封他的衣物或開具衣物清單,並指定一個保管人。因此她必須留下來辦理善後事宜,對一切都盡可能作最妥善的處理。我答應她不久就會跟我相會,元帥先生也保證我的諾言,但是我始終不願對她說出我要到什麼地方去,以便將來逮捕我的人逼問她時,她可以照實說她毫無所知。我臨別擁抱她時,內心裡也感到一種異常的激動,在一陣激奮之中——唉!這激奮具有何等的預言意味啊!我對她說:「孩子,要拿出勇氣把自己武裝起來。你在我幸福的日子裡曾跟我共安樂,今後,既然你願意這樣做,就要跟我共患難了。從此以後,等著你的只是跟在我後面受侮辱、遭災殃。這個可悲的日子為我啟開的命運是要把我逼到最後一息的。」

  現在我剩下要做的就是考慮動身的事了。法院的人原該是十點鐘就來,我動身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他們還沒有到。我們早就商量好了,我將租用驛馬。我沒有轎車,元帥先生就送了我一輛三輪小篷車,並且臨時借給我兩匹馬和一個車伕,把我送到第一個驛站。到了驛站,由於他事先的安排,人家就毫不留難地給我提供了驛馬。

  因為我沒有在席上吃午飯,也沒有在府第裡露面,夫人們就到我整天沒有離開的那層底樓來跟我告別。元帥夫人擁抱了我好幾次,神色相當悲淒,但是在這幾次擁抱中,我不再感到兩三年前她動輒擁抱我時的那種親熱勁兒了。布弗萊夫人也擁抱了我,並且對我說了些很親切的話。有一個人的擁抱使我更感驚訝,那就是米爾普瓦夫人,當時她也在場。米爾普瓦元帥夫人是個非常冷淡、端莊而矜持的人,我覺得她還沒有完全擺脫洛林家族那種與生俱來的傲氣。她從來沒有對我表示過很多的關注。也許因為我受寵若驚,便對自己著意抬高這次寵遇的價值,也許因為她在這次的擁抱裡確實放進了一點凡屬高貴心靈都生而有之的那種同情心,反正我在她的動作和眼神裡發現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強有力的東西,直沁入我的心脾。後來我想起這件事,常作這樣的猜測:她既然知道我註定要走上什麼樣的一條末路,就一定是情不自禁地對我的命運動了一刹那的憐憫之情。

  元帥先生一直不說話,臉上蒼白得和死人一般。他一定要送我上車,車子是停在飲馬池邊等我的。我們倆穿過了整個花園都沒有說一句話。我身上帶著花園的鑰匙,我就用這鑰匙開了園門,之後,我沒有把鑰匙放回口袋,默默無言地遞給他了。他接著鑰匙,激動的神情令人吃驚,從那以後,我時常情不自禁地想到他的這種表情。我一輩子也沒有遇到比這次別離更痛苦的時刻了。擁抱是長久的、默默無言的:彼此都感到這一次擁抱就是最後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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