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懺悔錄 | 上頁 下頁
一五二


  在巴爾與蒙莫朗西之間,我遇到一輛租用的馬車,裡面坐著四個穿黑衣服的人,微笑著向我打招呼。根據後來戴萊絲給我說的法院來人的面容、到達的時刻以及他們表現的態度,我絕不懷疑那四個人就是他們;特別是後來我又聽說,我的逮捕令不是象人家預告我的那樣在七點鐘發出,而是到中午才發出的。我必須直穿巴黎。一個人坐在敞開的篷車裡藏得當然不會很嚴密,我在街上看到好幾個人向我打招呼,樣子像是很熟,可是我一個也不認得。當晚,我繞道從維爾羅瓦領地經過。在裡昂,驛運的客人通常都得要帶去見城防司令。這對於一個既不願說謊又不願更姓換名的人來說,可能是很尷尬的。我就帶著盧森堡夫人的一封信去找維爾羅瓦先生,請他設法為我免除這件苦差使。維爾羅瓦先生給了我一封信,結果沒有用上,因為我沒有經過裡昂。這封信現在還封得好好的存放在我的文件裡。公爵先生苦苦敦勸我在維爾羅瓦過夜,但是我寧願重登大路,所以當天又走了兩站路。

  我的車座很硬,我身子又不舒服,不能多趕路。此外,我的樣子又不夠威風,不能使人家好好地服侍我,而在法國,大家都知道,要驛馬感到鞭子,就非經過車快的肩膀不可。我以為多多塞錢給執疆人,就可以補充我言不驚人、貌不壓眾的缺陷,誰知結果更糟。他們以為我是當差的下人,平生第一次坐驛車。從此我就只能得到些駑馬,自己也成了車伕的笑料。我最後只好耐下性子,什麼也不說,憑他們的高興去趕路——其實我一開始就應該這樣做的。

  我是有法子使我在旅途中不感到寂寞的,那就是對最近的一切遭遇來一番思索,弄個水落石出!但是我既沒有這樣的性格,也沒有這樣的心情。說來也真怪,已經過去了的災難,不管它隔得多麼近,我是很容易忘記的。當災難還沒有來到時,稍一想及就使我驚慌不知所措,可是災難一旦發生了,對它的回憶也就非常淡薄,而且也非常容易消失。我這個害死人的想像力,它不斷地使我煩惱,使我總想預防尚未發生的災難,而且使我的記憶不能專注,不讓我把已經過去的災難再回想起來。對於木已成舟的事情,就用不著再預防了,而且再去想它也徒勞無益。我的苦難可以說在發生以前就已經叫我受盡了,在等待期間,我越是感到痛苦,忘記也就越發容易;而與此相反,我總是不斷地記住我過去的幸福,我回想它,咀嚼它,可以說是什麼時候願意就什麼時候能重新享受一次。我感覺到,我就是虧了有這種絕妙的秉賦,所以從來就不曉得什麼叫作記仇。這種記仇的脾氣,由於對所受的侮辱耿耿於懷,所以經常在一顆好報復的心裡發酵,它恨不得叫仇人受盡痛苦,然而自己卻先受盡痛苦了。我生性急躁,在感情衝動時曾感到氣憤,甚至感到狂怒,但是報仇的欲念從來沒有在我心裡紮根。我太少想到所受的冒犯了,因而也就不會怎樣多想到冒犯我的人。我之所以想到他給我造成的損害,只是因為怕他再給我造成損害,如果我確信他不再來害我,那麼他給我帶來的痛苦便立刻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人們常向我們說教,要我們寬恕別人對我們的冒犯,這當然是個美德,但對我是用不上的。我不知道我的心靈能否抑制仇恨,因為它從來沒有感到仇恨,同時,我也太少想到我的仇人了,不可能有寬恕他們的美德。我的仇人們為著叫我苦惱而自己就先苦惱到什麼地步,這我說不上來。我是聽憑他們擺佈的;他們有絕對的權力,他們還使用這個絕對的權力。只有一件事是超乎他們的權力之外的,並且我量他們也做不到:他們為害我而傷腦筋,卻不能強迫我也為害他們而傷腦筋。

  從動身的第二天起,我就把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在整個旅途中,除了不得不時刻予以提防的那些事情外,什麼議院,什麼蓬巴杜爾夫人,什麼舒瓦瑟爾先生,什麼格裡姆,什麼達朗貝,以及他們的陰謀和他們的同夥,連想都不去想了。然而代替這一切而湧上了我心頭的,就是我動身前夕所讀的那一卷書。我也想起了格斯耐爾的《牧歌》——這是他的譯者于貝爾前些時候寄贈給我的。這兩個念頭老是浮現在我的腦際,它們是那樣清晰,那樣交織在一起,以至我想嘗試一下,把二者給合起來,用格斯耐爾的詩體,寫「以法蓮山的利未人」這個題材。這種歌詠田園的純樸風格似乎是頗不適於寫這樣一個慘烈的題材的,同時我眼前的處境也不能給我提供多少歡快的思想來把這個題材寫得活潑些。然而我還是勉力為之,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供我在車中消遣,絕不抱成功的希望。我剛一嘗試,就驚訝地感覺到,我的思想是那麼溫和,而表達時又那麼得心應手。三天工夫就把這首小詩的頭三章寫成了,後來在莫蒂埃又完成了全作。我敢說,我一輩子也沒有寫過一點東西能比這篇詩有更動人的淳樸風尚,更鮮豔的色彩,更樸素自然的描寫,更貼切的性格勾劃,更古色古香的質樸;而這一切,並沒有受到那可憎的恐怖題材的影響,因此,除了其他優點以外,我還有戰勝困難的優點。《以法蓮山的利未人》如果不是我的最佳作品,也永遠是我所最喜愛的作品。我從來不能、也永遠不能重讀這篇詩而不感到一種無怨無艾的心靈的歡樂——這個心絕不因自己所遭遇的不幸而憤懣,卻反而能自寬自慰,從自身找到一種東西來補償它所遭遇的不幸。請你把所有那些在著作中對他們並未經歷的逆境顯得那麼豁達大度的大哲學家都集合起來,把他們放到象我所處的這種境況裡,讓他們在感到榮譽受到了侮辱的那最初的一陣憤慨之中去寫這樣一部作品吧,那時你就會看到他們將怎樣處理這部作品了。

  我從蒙莫朗西動身去瑞士的時候,曾決定到依弗東去,在我那善良的老朋友羅甘先生家裡住下來,羅甘退休在那裡已經有幾年了,他曾邀我去看他。我在路上聽說到裡昂去要走彎路,這就省得我路過裡昂了。但是,不路過裡昂就要路過伯藏松,這也是個要塞,因而也就有同樣的不便。我就想不如繞點路經過薩蘭,託辭去看杜賓先生的侄子梅朗先生,他在那裡的鹽場工作,以前曾多次邀我去看他。這個辦法成功了;我沒有找到梅朗先生,也就用不著停留,我對此感到十分高興,又繼續走我的路,誰也沒有盤問我一句。

  我一進入伯爾尼郊境內,就叫車子停下來,我走下車,趴下來親吻大地,並在情感激動中叫道:「天啊!你是道德的保護者,我讚美你,我踏上自由的土地了!」我就是這樣,一有了希望,眼就瞎了,滿心信任了,老是把要成為我的災殃的事物也熱愛起來。我的車伕大吃一驚,以為我瘋了。我又登上車,不幾小時,就得到那既強烈又純粹的快樂,緊抱在那可敬的羅甘的雙臂之中了。啊!讓我在這位賢主人家裡喘息片刻吧!我需要在這裡恢復一下勇氣和精力,不久我就會找到使用這勇氣和精力的地方的。

  在我上面的這一段敘述裡,凡是我能想得起來的情節我都不厭其詳地寫了出來,這並不是沒有理由的。雖然這些情節本身不見得十分清楚,可是,你一旦抓住了那陰謀的線索,這些情節就能照亮那陰謀的進程;比方吧,它們對我行將提出的問題固然不能提供基本概念,卻大有助於這一問題的解答。

  假設為了執行以我為對象的那個陰謀,人家非要我走開不可,那麼,一切經過就應該差不多象實際發生的那樣,才能使我走開。但是,如果我不被盧森堡夫人在半派人前來所嚇倒,不為她神色慌張所感動,而繼續保持堅定,如果我不待在府第裡,而回到床上去安安靜靜地睡到大天亮,我會同樣被下令逮捕嗎?這是個大問題,許多別的問題的解答都是以這個大問題為轉移的,而要研究這個大問題,那恫嚇性的逮捕令的下達時間和那實際逮捕令的下達時間都不是沒有注意的價值的。這是一個粗淺的、卻又明顯的實例,說明在事實的陳述中,你若想探索事實的隱秘原因,那些最不足道的細節也有其重要性,它可以引導你去用歸納法把隱秘原因揭發出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