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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在盧森堡夫婦來蒙莫朗西小住時期,舒瓦瑟爾先生有時也到府第裡來用晚餐。有一天他來到府第,正趕上我從府第出去。他們就談起我來了。盧森堡先生對他說了我在威尼斯跟蒙太居先生共事的那段經歷。舒瓦瑟爾先生說我丟開這個職業很可借,如果我還願意回去的話,他非常願意為我安排。盧森堡先生把這番話對我說了,我對此特別感動,因為我還沒有接受大臣寵愛的習慣;儘管我已經屢下決心,但是如果我的健康狀況能容許我考慮這件事的話,我自己也不敢擔保真能避免再幹那種傻事。當沒有任何別的激情佔據我的心靈的時候,雄心壯志在我心中也只能轉瞬即逝,但就是這一瞬間也足以叫我去重溫舊夢了。舒瓦瑟爾先生的這番美意既然使我對他有了感情,也就加強了我對他的敬仰,因為他當大臣以來的若干措施早已使我對他的才具起了敬仰之心,特別是那個《家族協定》,我覺得這正表明他是一個第一流的政治家。他在我的思想裡還占著另一個便宜,就是我一向瞧不起他的前任各大臣,就連蓬巴杜爾夫人也不例外,因為我一向是把她當作首相看待的。當謠傳說她或他兩人之中一定要有一個排擠掉另一個的時候,我認為禱祝舒瓦瑟爾先生的勝利就是禱祝法國的光榮。我從來都是對蓬巴杜爾夫人存有反感的,甚至遠在她發跡之前,當我在波普利尼埃爾夫人家裡見到她、而她還叫埃蒂奧爾夫人的時候就是如此。從那時起,我就不滿意她在狄德羅問題上的沉默,以及她在與我有關的《拉米爾的慶祝會》、《風流詩神》和《鄉村卜師》等問題上的態度。歌劇《鄉村卜師》,不論是哪一種收入,都沒有給我帶來與它的成功相應的利益;而且,在任何場合,我總發現她很不願為我幫忙,而羅倫齊騎士還是向我建議,勸我寫點東西頌揚這位貴婦人,暗示這樣于我有利。這個建議使我憤慨極了,特別是因為我看得很清楚,他這個建議並非出於主動;我知道他這個人本身等於零,只是在別人的推動之下才能想點什麼,做點什麼。我太不懂得克制自己了,所以我對這個建議的鄙視沒有能瞞得過他。我對那位寵妃缺乏好感,也瞞不過任何人;我心裡十分明白,她是知道我對她沒有好感的,而這一切也就把我的切身利害跟我的自然氣質在我為舒瓦瑟爾先生的祝願中結合起來了。我既對他的才具(我所知道的只是他的才具)早有敬佩之心,又對他的美意滿懷感激之情,此外,我在我的隱居生活中又完全不知道他的愛好如何、生活方式如何,所以我預先就把他看成了社會大眾和我自己的報仇人了。當時我正在對《社會契約論》作最後的修改,就在這部書裡把我對前幾任大臣的想法和對超軼前人的現任大臣的想法只用一句話表示了出來。這一次我可就違反了我所最信守不違的箴言了;而且,我當時就沒想到,當你要在同一篇文章裡強烈地稱頌或譴責,而又不指出人名的時候,你就必須使你的稱頌之詞切合你所稱頌的對象,使最多疑善忌的人也不能從中看出任何模棱兩可之處。在這一點上,我當時太糊塗了,認為絕對沒有問題,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人誤解。過一會兒大家就可以看到我究竟是對還是不對了。

  我的黴運之一是總跟一些女作家打交道。我以為至少在大人物之中,我總可以避免這個黴運了。其實不然:黴運仍然釘住我。盧森堡夫人,據我所知,是從來沒有這種毛病的。但是布弗萊伯爵夫人卻有這種毛病,她寫了一個散文悲劇,先在孔蒂親王先生的社交圈子裡朗讀、傳誦和吹噓過,有這麼多的讚賞她還不滿足,還要問問我的意見,想得到我的讚賞。我的讚賞她是得到了,可是溫和得很,恰如作品所應該獲得的那樣。此外,我還覺得不能不向她提出一個意見,就是她那個叫做《豪邁的奴隸》的劇本跟一個英國劇本很相似,這個劇本不很知名,可是譯出來了,題為《奧羅諾哥》。布弗萊夫人謝謝我的意見,一面卻又向我保證說,她的劇本和另外那一個毫無相似之處。這個剽竊,我除對她一人說過以外,從來沒有對任何別人談過,而我之所以告訴她,也只是盡了她強使我盡的責任罷了;從那時起我就時常想到吉爾·布拉斯在講道的大主教面前盡責的那種後果。

  不單是布弗萊神父——他根本就不喜歡我,不單是布弗萊夫人——我在她面前犯了女人和作家都永遠不能原諒的錯誤,我總覺得元帥夫人的所有其他朋友也都不很願意跟我交朋友。其中就有埃諾議長,他加入作家隊伍後就免不了有作家的毛病,也有迪德芳夫人和萊斯彼納斯小姐,他們倆都跟伏爾泰相交甚厚,又是達朗貝的密友,後者甚至到最後就跟達朗貝同居了——當然羅,他們住在一起都是極規矩的,極冠冕堂皇的,根本不可能作別樣的解釋。最初我曾十分關切迪德芳夫人,因為她雙目失明,在我的眼光裡就成了同情的對象。但是她的生活方式跟我的太相反了,差不多一個人的起床時間就是另一個人的就寢時間。她對小有才氣的人又那麼無限度地熱愛,隨便出版一本破爛貨,也當作了不起的大事或捧或罵。她說話就是聖旨,說得又那麼專斷,那麼粗暴;不論對什麼事,贊成也好,反對也好,都那麼執著,談起來總是青筋暴漲,渾身抽搐。她那不可思議的成見,那不可克制的固執,那感情用事的論斷的頑固性所產生的毫無道理的熱忱——所有這一切不久就使我生厭了,不想再照顧她了。我疏遠了她,她也覺察到了這一點:這就夠叫她怒不可遏。雖然我清楚地感覺到,一個有這樣性格的女人是多麼可怕,但是我還是寧願挨她的仇恨的大棒,也不願遭她的友誼的災殃。

  我在盧森堡夫人的社交圈子中這樣孤立無援還不夠,又在她的家裡結了仇敵。這個仇敵,只有一個,可是,就我今天所處的境況而言,這一個就抵得上一百個了。這個仇敵當然不是她的兄弟維爾羅瓦公爵先生,他不但曾來看我,並且還多次邀我到維爾羅瓦吉;由於我回答得極為禮貌,他就把這種含糊的答覆當作同意,因而邀請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去小住半個月,並且向我提出跟他們同行。當時我的健康狀況所需要的照料不容許我出去走動而不發生危險,所以我就請盧森堡先生煩神代我謝絕了。人們從他的覆信(丁劄,第三號)裡就可以看出他是極其懇切殷勤的,維爾羅瓦公爵先生並不因此就不對我厚愛如前。他的侄子兼繼承人、那年青的維爾羅瓦侯爵對我就沒有他的伯父待我的那種美意了,同時,我承認,我對他也沒有象對他的伯父那樣敬仰。他那種輕浮的態度叫我感到受不了,而我的冷淡態度也招來了他的憎恨。有天晚上他甚至在餐席上還捉弄了我一下,由於我蠢,沉不住氣,應付得很不好,而我一發怒,我那點兒機智不但不見增長,反而飛到九霄雲外去了。我有一隻狗,是別人在它很小的時候,也就是差不多在我剛住到退隱廬的時候送給我的,我管它叫「公爵」。這只狗並不好看,可是在它那一種裡還很罕見,我把它當成我的伴侶和朋友,並且毫無疑問,它比大部分自稱為朋友的人還更配稱為朋友。由於它稟性對人親熱,又有感情,我們彼此又互相依戀,它便在蒙莫朗西府裡出名了;但是出於一種很愚蠢的顧忌心理,我又把它的名字改為「土耳其人」,其實有無數的狗都叫作「侯爵」,也沒見過哪一個侯爵為此而生氣的。維爾羅瓦侯爵知道這個改名字的事,便向我緊緊迫問,以至我不得不當席把我做過的事敘述一篇。在這段故事裡,「公爵」的名字之所以有侮辱意味,不在於給狗取了這個名字,而在於給它取消了這個名字。最糟的是當時有好幾位公爵在座:盧森堡先生是公爵,他的兒子也是公爵。維爾羅瓦侯爵是未來的公爵——今天他就是公爵了。他以一種幸災樂禍的喜悅,從他給我造成的窘態以及這窘態所產生的後果中取樂。第二天有人對我說,他的伯母為這事把他臭駡了一頓;大家可以判斷一下,這頓臭駡,假使實有其事,是不是會有助於改善他跟我的關係的。

  無論是在盧森堡公館還是在老聖堂區,只有羅倫齊騎士幫我對付那麼多敵人。羅倫齊騎士自稱是我的朋友,但是他與達朗貝相交更密,他就是憑達朗貝的保護才在女人們面前充起大幾何學家來的。此外他向布弗萊伯爵夫人獻殷勤,或者毋寧說是甘願受她擺佈的,而伯爵夫人本人就是達朗貝的好朋友;羅倫齊騎士只有靠她才能存在,也只以她的思想為思想。所以,不但我在外界沒有什麼力量來抵消我的笨拙,維持我在盧森堡夫人面前的關係。而且凡是她身邊的一切都仿佛配合起來,要在她的心目中損害我。然而,除了曾表示願意負責出版《愛彌兒》之外,她在那個時期還給了我另一個關切和感情的表示,使我相信,即使她對我感到厭倦,卻還保持著、並且還將永遠保持著她那麼再三再四向我保證的終身不渝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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