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懺悔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提到晚上,我記得已經說過我不在府第裡用晚餐,這在我們開始認識的時候確是事實;但是,因為盧森堡先生不吃午飯,甚至在席上連坐也不坐一下,結果我在他家已經好幾個月,已經很熟了,還沒有跟他在一起吃過飯。承他好意,特別把這一點提出來,這就使我決定當客人不多的時候,偶爾也在那裡吃頓晚飯。我覺得這樣也很好,因為他們吃午飯幾乎就在露天,並且如俗話所說,屁股不沾凳子,而晚餐卻因為作了漫長的散步回來,人們樂於利用吃飯時間來休息一下,所以吃得時間很長;又因為盧森堡先生很貪口福,所以很精美;還因為盧森堡夫人殷勤招待,所以很愜意。要不是這樣解釋一下,人們就很難理解盧森堡先生有一封信的結尾幾句話(丙禮,第三六號),他說他回想起我們的散步,總是感到滋味無窮,特別是,他又補充說,晚上回到院裡,我們看不到高車駟馬的轍跡——這是因為,每天早晨有人用耙把院子裡的沙耙平,掃除車轍;所以,根據沙上痕跡的多少,可以判斷下午來的客人多不多。

  自從我榮幸地見到這位忠厚的貴人以來,他曾遭到接二連三的喪事。一七六一年,他的不幸達到了極點:就仿佛命運給我準備的災禍一定要從我所最依戀的、同時也最值得我依戀的人開始似的。第一年他失去了妹妹維爾羅瓦夫人;第二年失去了女兒羅拜克夫人;第三年失去了他的獨生子蒙莫朗西公爵和他的孫子盧森堡伯爵,因而也就失去了他的宗支和姓氏的最後僅存的後嗣了。他以一種表面上的剛毅忍受著所有這些喪亡,但是他的心一直在暗中流血,終生不已,而他的身體也就一天天垮了下來。他的兒子的意外慘死特別使他傷心,因為國王那時剛剛恩准他的兒子,並且預許他的孫子世襲他的近衛軍司令之職。而他這個最有希望的孫子,他又痛心地看到他慢慢地衰萎而亡了。這全怪做母親的盲目信任那把藥給他當飯吃的醫生,結果就叫這可憐的孩子因營養不良而夭折。唉!如果人家聽了我的話,祖孫二人到現在還都健在呢。母親迷信醫生,對兒子的飲食禁忌太多,關於這種過分嚴酷的飲食制度,我有什麼話沒有當面或寫信對元帥先生說盡啊,又有什麼意見沒有向蒙莫朗西夫人提過啊!盧森堡夫人的想法倒跟我一樣,但又不願侵犯母親的權威;盧森堡先生為人溫和而軟弱,絕不喜歡拂逆別人的意志。蒙莫朗西夫人把波爾德奉為神明,結果就把兒子的命送掉了。這個可憐的孩子,當他獲得允許,眼布弗萊夫人到路易山向戴萊絲要點心吃,放些食物到他那長久挨餓的小胃裡的時候,他是多麼高興呀!當我看到這樣大的財富、這樣高的門第、這樣多的頭銜和官爵的唯一繼承人竟和乞丐一樣貪婪地吞噬著一小塊麵包,我心裡是多麼嗟歎富貴尊榮的虛幻啊!然而,我說也是白說,做也是白做,醫生勝利了,孩子餓死了。

  同樣是對江湖醫生的信任,先葬送了孫子,又為祖父挖掘墳墓;這裡除對醫生的迷信外還加上一種諱言衰老殘疾的畏怯心情。盧森堡先生本來隔一段時間就感到大腳趾有點痛,他在蒙莫朗西犯過一次,害得他失眠並且有點發燒。我大膽說了痛風這個詞,盧森堡夫人還罵了我一頓。元帥先生的侍從外科醫生硬說不是痛風,並且用止痛膏把患處包紮起來。不幸得很,痛真是止住了,再痛的時候,當然還是用那個曾經止過病的老辦法;體質虧了,病痛厲害了,藥劑也就隨著加強了。盧森堡夫人最後明白了,確實是痛風,便反對這種妄想奏效的醫療。人家卻瞞住她照醫下去,幾年之後,盧森堡先生由於自己的過失,由於他固執地要把自己醫好而死了。但是不要把許多不幸的事提前說得太早吧:在這個不幸之前我還有多少其他不幸的事要說啊!

  說也奇怪,凡是我所能說能做的一切,都仿佛註定要討盧森堡夫人的不快,即使是在我最小心翼翼地要保持她的好感的時候。盧森堡先生接二連三感到的那些傷痛只能使我更加依戀他,因而也就更加依戀盧森堡夫人:因為我始終覺得他們夫婦倆是那麼真誠地結合在一起,以至你對一個人的感情必然會擴及到另一個人的身上。元帥先生漸漸老了。他經常守在宮廷,因而就要時刻操心,還要不斷地從獵,特別是他那司令部裡公務的勞累,這一切都需要有個青年人的精力才成,而我已經看不出他有什麼必要繼續費那麼多精力去維持他的職位。他的官職將來都要分散出去,他的家支在他死後也就要絕嗣,他的那種辛勤生活,主要的目的原是想在君主面前保持恩寵,蔭及子孫的,現在還有什麼繼續的必要呢?有一天,只有我們三個人在一起,他訴說著宮廷生活的勞累,儼然是一副親屬凋零的人灰心喪氣的樣子,我就大膽跟他談到退休問題,向他提出當年西尼阿斯給皮洛斯的那個忠告。他歎了一口氣,未置可否。但是盧森堡夫人一到跟我單獨見面的時候,就氣勢洶洶地駁斥了我這個忠告,看來我這個忠告曾使她大起恐慌。她又補充了一個我感到非常正確的理由,使我永遠不重彈這個調子了;她說,宮廷生活的長期習慣已經變成一種真正的需要,甚至在這個時候,對盧森堡先生說來還是一種排遣愁緒的辦法,我勸他退休,這對他不是休息,而是一種放逐,在這種放逐生活中,閒散無聊、憂愁煩悶,很快就會使他精力衰竭的。雖然她應該看出她已經使我心服口服,雖然她應該信得過我,我既然答應了不再提退休的事,就一定能說到做到,但是我覺得她始終還是不很放心;我記得就是從那時起,我跟元帥先生個別談話的時候少了,並且差不多總是有人來打斷話頭。

  一方面,我的笨拙和我的黴運就這樣配合起來在她面前損害我,另一方面,她所常見到的而又是她所最喜愛的人們在這方面也對我沒有什麼幫助。特別是布弗萊神父先生,這個丰采出眾的青年人,我從來就看不出他對我懷有多大好感;不但他在元帥夫人的社交圈子裡是唯一不對我表示絲毫關切的人,並且我似乎覺察到,他每到蒙莫朗西來一次,我就在元帥夫人面前受到一點損失。說真的,即使他不願意損害我,只要他在場也就夠了,因為他那乖巧言行的風韻和趣味使我那嚴重的spropositi(愚蠢言行)顯得格外觸目。頭兩年他差不多就沒有到蒙莫朗西來過;我蒙元帥夫人厚待,還勉強維持得象個樣兒,但是他來得次數多一點,我就無可挽回地被壓倒了。我倒很想鑽到他的卵翼之下,力求使他對我友好,但是,蠢脾氣使我需要博得他的歡心時反而妨礙了我,使我不能達到這個目的;我為討他的歡心而笨拙地做出來的事,使我在元帥夫人面前徹底失寵了,而在他跟前卻對我毫無益處。以他那樣的穎慧,原該做什麼都可以成功的;但是他既不能專心鑽研,又喜歡遊樂,這就只能使他在各方面都僅僅一知半解。可是,好處也就在他的一知半解很多,要在上流社會裡出頭露面,所需要的也只是如此而已。他的小詩做得很好,信也寫得很好,西斯特爾琴也能胡亂彈幾下,彩鉛畫也能塗幾筆。他想起要給盧森堡夫人畫像:這幅像可畫得真嚇壞人。她認為這幅像一點也不象她,這倒是事實。這個陰險的神父卻偏要問我;我這個傻瓜,這個撒謊者,卻說畫得挺象。我原是想討神父的好,可就討不到元帥夫人的好了,她在她的記過簿子上又給我記上了這一筆;而神父呢,耍了我這一手之後,就嘲笑我。我也是年老才學賣乖,經過這件事以後,可就學到別再不顧自己有無此本領而妄想亂捧亂拍了。

  我的才能就是對人們說些有益而逆耳的真理,並且說得相當有分量,相當有勇氣;我原該以此為滿足的。我生來就不會阿諛逢迎,就連讚美別人也不會,我想讚美別人時的那種笨拙勁兒比起我批評別人時的那種尖刻勁兒還更叫我吃虧。我可以在這裡舉出一個可怕的例子來,它的後果不但影響了我後半生的命運,也許還要決定我身後的名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