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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第十一章

  一七六0年年底,久已付印的《朱麗》尚未出版,就已經開始轟傳了。盧森堡夫人在宮廷裡談過它,烏德托夫人在巴黎談過它。後者甚至還得到我的允許,讓聖朗拜爾把手抄本給波蘭國王讀了,國王欣賞之至。我也叫杜克洛讀過,他在法蘭西學士院裡談起它。全巴黎都急於要看這部小說:聖雅克路各書商和王宮廣場的書商都被打聽消息的人包圍起來了。最後,它終於出版了。而它取得的成功,與常例相反,沒有辜負人們期待它的那種急切心情。太子妃是最早讀到的人之一,她對盧森堡先生談起它,說是一部絕妙的作品。在文學界,觀感頗不一致。但在社會上卻只有一個意見;特別是婦女界,她們對作品也好,對作者也好,都醉心到這樣的程度,如果我真下手的話,即使在最上層的婦女當中,也很少是我所不能征服的。關於這一點,我有許多證據,不過我不願意寫出來,而這些證據,不必經過實驗,就能證實我的這個論斷。說也奇怪,這部書在法國比在歐洲其他國家都更成功,雖然法國人不論男女,在這部書裡都沒有得到很好的對待。和我的預料完全相反,它在瑞士取得的成功最小,而在巴黎取得的成功最大。是不是友誼、愛情、道德在巴黎就比在別的地方地位更高呢?毫無疑問,不是;但是在巴黎還有那種精細的感覺,它使人的心神往友誼、愛情、道德的形象,使我們珍惜我們自己已經沒有、卻在別人身上發現的那種純潔、纏綿、敦厚的感情。今天,到處一片腐化,風化和道德在歐洲都已蕩然無存了。但是,如果說對風化和道德還有若干愛慕之情存在的話,那就必須到巴黎才能找到。

  要想透過那麼多的成見和假裝出來的激情,在人心中辨別出真正的自然情感,就必須善於分析人心。要想,如果我敢這樣說,要想感覺到這部作品裡充滿著的那種種細膩的感情,就必須有精審入微的分寸感,而這種分寸感只能從高級社會的教養中得來。我不怕拿這部書的第四部分跟《克萊芙公主》相比,並且我肯定,如果這兩部作品的讀者都是外省人的話,他們永遠不會感覺到它們的全部價值。因此,如果我這部書是在宮廷裡獲得了最大的成功,那也是不足為奇的。書中滿是生動而含蓄的傳神之筆,只有在宮廷裡才能得到欣賞,因為宮廷裡的人較有訓練,易於體會弦外之音。不過這裡還要區別一下,有一種機靈人的精細只表現在體察惡事上面,到只有善事可看的地方便什麼也體察不到了,對於這種人,讀這部書肯定是不相宜的。比方吧,如果《朱麗》是在我心中的某個國家發表的話,我斷定沒有一個人能把它讀完,它一出世就會夭折的。

  人們關於這部作品給我寫的許多信,大部分我都收集起來了,輯成一劄,現存那達雅克夫人手中。萬一這個函件集發表出來的話,人們會看到裡邊有好些希奇古怪的言論,可以看到意見是如何分歧,說明跟社會大眾打交道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有一點是人們在這部書裡所最忽視、而同時又將永遠使這部書成為獨一無二的作品的,就是題材的單純和趣味的連貫。整個趣味集中在三個人物身上,貫穿了六卷,沒有穿插,沒有傳奇式的遭遇,而無論在人物方面還是情節方面,沒有任何邪惡之處。狄德羅曾大棒理查生,說他的場面千變萬化,人物層出不窮。誠然,理查生有他的長處,他把所有的場面和人物的特點都很好地描繪出來了,但是,在場面和人物的數量方面,他與最乏味的小說家同出一轍,他們總是拿大量的人物和奇遇來彌補他們思想的枯窘。不斷地表現聞所未聞的事件和走馬燈似的一掠而過的新面孔,用這種辦法來刺激讀者的注意是容易的,但是要把這個注意力經常維持在同一個對象上,又不借助神奇的遭遇,那就顯然比較困難了;如果在其他一切都相等的條件下,題材的單純更能增加作品的美的話,那麼理查生的小說雖然在許多方面都高人一等。在這一方面卻不能和我這部小說並駕齊驅。然而我知道我這部小說現在死寂了,我也知道它死寂的原因何在,但是它將來是一定要復活的。

  我的全部顧慮就是由於追求單純而使故事的發展變得沉悶,我怕自己沒有能力把趣味一直維持到底。有一個事實把我這種顧慮打消了,而單是這一事實,就比這部作品所給我招來的一切誇獎都更使我高興。

  這部書是在狂歡節開始時出版的。一天,歌劇院正要舉行大舞會,一個書販把這部書送到達爾蒙王妃手裡。晚飯後,她叫人給她上裝,好去跳舞,然後一面等候,一面就拿這部新小說讀將起來。半夜,她命令套車,接著又繼續讀。有人來報告說車套好了,她沒有答話。她的僕從看她讀得忘形了,便來報告她說,已經兩點了。她說:「還不急,」仍然讀個不停。過了一陣子,因為她的表停了,便撳鈴問幾點鐘,人家對她說四點鐘了。「既然如此,」她說,「赴舞會太遲了,把車上的馬卸下吧。」她叫人給她卸裝,然後一直讀到天亮。

  自從人家把這件事告訴了我之後,我老想見見達爾蒙夫人,不但要從她口裡知道這件事是否完全真實,也因為我老是這樣想:一個人對《愛洛伊絲》發生這樣強烈的興趣,准是有那種第六感,那種道德感,而世界上具有這種第六感的心靈太少了,沒有這第六感,誰也不能瞭解我的心靈。

  使婦女們對我發生如此好感的一點,就是她們都深信我是寫了自己的歷史,我自己就是這部小說的主人公。這種信念大根深蒂固了,以至波立尼亞克夫人竟寫信給韋爾德蘭夫人,托她求我讓她看看朱麗的肖像。大家都深信,一個人不可能把他沒有體驗過的情感寫得那麼生動,也只有根據自己的心靈才能把愛情的狂熱這樣地描繪出來。在這一點上,人們想得是對的,的確,我這部小說是在最熾熱的心醉神迷中寫出來的;但是人們以為必須有實在的對象才能產生出這種心醉神迷的境界,那就想錯了;人們絕對意識不到我的心能為想像中的人物燃燒到什麼程度。要不是有若干青年時代的遙遠回憶和烏德托夫人的話,我所感到的和描寫的那些愛情只能是以神話中的女精靈為對象了。我既不願肯定、也不願駁斥一個于我有利的錯誤。人們從我單印出來的那篇對話形式的序言中就可以看到,我是怎樣在這一問題上讓社會自己去捉摸的。要求嚴格的德育家們說我應該把真象爽爽快快地說出來。而我呢,我就看不出有什麼理由非這樣做不可,並且我相信,如果沒有必要而作此聲明,那就不是坦率而是愚蠢了。

  《永久和平》差不多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版的。頭一年我把稿子交給一位叫巴斯提德的先生了,他是《世界報》的主編,而且不管我願不願意,他一定要把我的全部手稿都塞到那家報紙去。他是杜克洛先生的熟人,就以杜克洛先生的名義來逼我幫他充實《世界報》。他聽人說起《朱麗》,就要我把它拿到他的報上發表,他又要我把《愛彌兒》也在他的報上發表,如果他對《社會契約論》聽到一點風聲的話,也會要我送給他的報紙發表的。最後,我被他麻煩夠了,便決定把我那部《永久和平》的提要以十二個金路易的代價讓了給他。我們原來約定只在他的報上發表,但是手稿一歸他所有,他就覺得出單行本合適一一單行本有若干刪節,都是審查官要求的。如果我把我對這書的評論也附上,那又該審查得怎樣了呢?十分僥倖,我沒有對巴斯提德先生談起我那篇評論,它不在我們的合同範圍之內。這篇評論現在還是手稿,同我的其他文稿在一起。萬一有一天它被發表出來,人們將會看到,伏爾泰關於這一問題所開的那許多玩笑和所持的那種傲慢口吻,怎能不叫我啞然失笑!這個可憐人在他插嘴亂談的那些政治問題上究竟見識如何,我可看得太清楚了。

  正當我在社會上取得成功,在女人方面贏得寵倖的時候,我感到我在盧森堡公館裡走下坡路了,倒不是在元帥先生面前,因為他對我的盛情和友誼還仿佛在與日俱增,而是在元帥夫人面前。自從我不再有什麼東西可以讀給她聽,她住的那套房間就不那麼對我敞開了;她來到蒙莫朗西小住的時候,我雖然還相當經常地前去拜謁,但除在餐席以外就幾乎見不到她了。甚至我的坐位也不再標明在她的身邊了。既然她不再把這個坐位給我,既然她很少跟我說話,既然我跟她也沒有多少話可說,我就寧願坐另外一個位子,這樣還比較舒服些,特別是在晚上,因此我不知不覺地就漸漸養成了坐到離元帥先生較近的地方的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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