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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特目布萊神父這個人,我有點認識,但見面不多,一七六0年六月十三日他寫信給我(丁劄,第—一號),對我說,他的朋友兼通信對象福爾梅曾在他的報上把我致伏爾泰先生論裡斯本災難的信印了出來。特呂布萊神父想知道這封信是怎麼印出來的,並且以他那種奸巧虛偽的作風,問我對於重印這封信的意見,卻又不願把他自己的意見告訴我。我最恨這種耍滑頭的人,我理該向他致謝的還是向他致謝了,但是採用了一種嚴峻的口吻,這種口吻他感覺到了,卻並沒有擋住他又給我花言巧語地寫了兩三封信,直到他知道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為止。

  我很明白,不管特呂布萊怎樣說,福爾梅找到的那封信絕不是印的,那封信的最初印刷就是出於他之手。我知道他是個不要臉的剽竊手,毫不客氣地拿別人的作品來自己發財,雖然他還沒有無恥到把已經出版的書抹掉作者的姓名後放上自己的姓名然後賣出去牟利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但是這原稿怎麼落到他手裡的呢?問題就在這裡。其實這問題並不難解決,可是我當時頭腦太簡單了,竟為解決這問題感到為難。雖然伏爾泰在這封信裡是被推崇備至的,可是,如果我不得他的同意就把它印出來,儘管他自己的手法不大正派,還是有理由鳴不平的,所以我決計為這問題給他寫封信。下面就是這第二封信,他對這封信沒有作答,可是,為了更能自由自在地發他那種暴躁脾氣,他就裝出為這封信氣瘋了的樣子。

  一七六0年六月十七日,于蒙莫朗西

  先生,我原不想再跟你通信的,但是我聽說我一七五六年寫給你的那封信在柏林被印刷出來了,我不能不對這一點向你說明一下我的行徑,並且我將真誠地履行我這一義務。

  那封信既是實實在在寫給你的,就絕對不是準備付印的。我曾以保密為條件,把它抄給三個人看了,對這三個人,友誼的特權不容許我拒絕做這樣的事,同時,這同樣的特權更不容許這三個人背棄他們的諾言,濫用他們手裡所存的抄稿。這三個人就是舍農索夫人(杜賓夫人的兒媳)、烏德托伯爵夫人和一個名叫格裡姆先生的德國人。舍農索夫人曾希望那封信能印刷出來,並曾徵求我同意,我對她說,這件事應該由你決定。人家曾徵求你同意,你拒絕了,事情也就不談了。

  然而,特呂布萊神父先生原與我無任何關係,最近卻寫信給我,以十分客氣的關懷對我說,他收到了幾份福爾梅先生的報紙,在裡面讀到了那封信,還附有編者的一則按語,是一七五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寫的,說明那封信是在幾星期前得自柏林坊間,因系活頁印刷,一經散佚即不可複得,所以覺得應該載入他的報紙。

  以上,先生,就是我對這件事所知道的一切。有一件事是十分可靠的,就是,直到那時為止,人們在巴黎連聽也沒有聽說過有這封信。還有一件事也是十分可靠的,就是,落到福爾梅先生手裡的那份稿子,不論是手抄稿或印刷品,只能是從你那裡(這似乎不可信),或者是從我方才提到的那三人之中的一人手裡出去的。最後還有一件事也是十分可靠的,就是,那兩位夫人不可能做出這種背信的事。我在隱遁生活中無法得知其詳,你有一個廣泛的通訊網,如果你覺得值得一查的話,很容易利用這個通訊網去溯流尋源,弄清事實。

  在那同一封信裡,特呂布萊先生還對我說,他把那份報紙保留起來了,不得我同意就不借出去。我當然是不會表示同意的,不過那份報在巴黎不是唯一的一份。我但願,先生,那封信不在巴黎印行,並且我將盡力去防止,但是,如果我不能阻止它在巴黎印行,如果我及時知道能有印行的優先權的話,那麼,我將毫不遲疑地由我自己印行。我覺得這也是既公平又自然的事。

  至於你對那封信的答覆,我不曾傳給任何人看,你可以放心,它不會不得你同意就被印刷出來的,而你這種同意我當然也不會冒昧向你請求,因為我深知一個人寫信給另一個人,並不是寫給社會大眾看的。但是如果你願意另寫一封覆信供發表之用,並且把它寄給我,我保證把它忠實地附在我的信局,不辯駁半句話。

  我一點也不愛你,先生;我是你的門徒,又是你的熱烈擁護者,而你卻給我造成了許多使我最痛心的苦難。作為你在日內瓦受到收容的報答,你斷送了日內瓦;作為我在我的同胞面前為你極力棒場的報答,你把我的同胞跟我離間開了,是你,使得我在我的本國住不下去;是你,使得我要葬身異鄉,既失掉奄奄待斃之人應得的一切安慰。又博得被拋棄到垃圾堆裡這樣的尊榮,而你卻把一個人所能期待的一切尊榮都要在我的祖國享受盡了。總之,我恨你,因為你要我恨你;但是我恨你卻還顯得我是更配愛你的人——如果你要我愛你的話。在過去充滿我的心靈的那一切對你的好感之中,所剩下的只有對你那美妙的天才所不能拒絕的讚美和對你那些作品的愛好了。如果我在你身上只能崇敬你的才能,其過錯並不在我。我將永遠不失掉對你的才能所應有的敬意以及這種敬意所要求的禮數。別了,先生。

  在這些越來越使我下定決心的文學方面的小麻煩當中,我卻得到了文學所曾給我招來的一次最大的光榮,使得我最受感動。這光榮就是孔蒂親王先生兩次惠然來訪,一次是到小府第,另一次是到路易山。這兩次來訪,他都選在盧森堡先生和夫人不在蒙莫朗西的時候,以便更明顯地表示出他是專誠來看我的。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我之所以能獲得這位親王的光顧,首先是由於盧森堡夫人和布弗萊夫人的攝成;但是我也不懷疑,從那以後,親王所不斷給我的那些榮寵,都是出於他本人的情誼,並且也是由我自己招致而來的。

  由於路易山的房子很小而碉樓的景色絕佳,我就把親王領到碉樓裡來了,親王又恩寵至極,要抬舉我陪他下棋。我知道他總是贏羅倫齊騎士的,而羅倫齊騎士的棋又比我高明。然而,不管騎士和旁觀的人怎樣向我遞眼色、做鬼臉,我都只裝沒有看見,結果,我把我們下的兩盤棋都贏了。收場時,我以恭敬卻又莊重的口吻對他說:「大人,我太崇敬殿下了,以致不容許我不總是在棋上贏你。」這位偉大的親王有才有識,不愛聽阿諛奉承之詞,他果然感覺到——至少我是這樣想——在那種場合下只有我一人拿他當作一個普通的人看待,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他對我這一點是真正感到滿意的。

  即使他感到不滿意,我也不會責怪自己沒有對他在絲毫欺騙之心;當然,我在內心裡絕對沒有辜負他的盛情,關於這一點,我也是無可自責的,不過,我報答他的盛情,有時態度不很好,而他呢,對我表示盛情時卻主動採取非常雅致的態度。不多幾天之後,他就派人送了一籃野味給我,我敬領了。過了不久,他又派人給我送了一籃來,同時他的一個從獵武官承旨寫信告訴我說,那是殿下狩獵的成績,是他親手打到的野味。我還是敬領了;但是我寫信給布弗萊夫人說,再送,我就會不接受了。這封信受到異口同聲的譴責,並且也實在是該受到譴責的。禮品只是些野味,又來自一個宗室親王,他派人送來時又那麼客氣,而竟然加以拒絕,這不是一個要保持獨立不羈的高尚之士所表示出來的細膩,而是一個不識身份的魯莽之徒所表示出來的粗鄙了。我從來不能在我的函稿集裡重讀這一封信而不感到臉紅,而不怪我不應該寫。可是,我寫我的《懺悔錄》,究竟不是為著諱言我的愚蠢行為的,這次的愚蠢行為太使我恨我自己了,不容我把它隱瞞起來。

  如果說我沒有做出另一件蠢事,變成他的情敵,那也只是差一點兒罷了。布弗萊夫人那時還是他的情婦,而我卻一點也不知道。她跟羅倫齊騎士一起來看我,來得相當勤。她那時還很年青貌美,裝出了一副古羅馬人的派頭,而我呢,又總是一副浪漫色彩;這就有點氣味相投了。我幾乎著了迷;我相信她看出來了,羅倫齊騎士也看出來了,至少他跟我談起過,而且並沒有叫我洩氣的意思。可是,這一次我可老實了,到了五十歲也該是老實的時候了。我在《給達朗貝的信》裡曾把那班人老心不老的鬍子佬教訓了一番,現在還言猶在耳呢,而我自己如果不能接受教訓,那就太難為情了;而且,我既聽到了我原先不知道的那件事,若不是完全暈頭轉向,就絕不能跟地位這樣高的人去爭風。最後還有個原因,我對烏德托夫人的那段癡情也許還沒有完全醫好,我感到從此以後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在我心裡代替她了,我這一輩子都和愛情永訣了。就在我寫這幾行的時候,還有個少婦看中了我,我方才還從她那裡受到很危險的挑逗,眉目傳情,亂人心曲。但是,如果她假裝忘記了我這花甲之年,我卻記住了呢。這一步路我沒有摔跤,就再也不怕失足了,這一輩子都可以保險了。

  布弗萊夫人既然看出了她曾使我動心,可能也就看出了我曾把這點波動壓了下去。我既不那麼傻,也不那麼狂妄,會以為在我這樣的年齡還能引起她的興趣;但是根據她對戴萊絲所說的某些話,我相信我曾引起她的好奇。如果這是事實,如果她因為這點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就不肯原諒我的話,那麼,就必須承認,我真正是生來就註定要做我易於動情這個弱點的犧牲品的,因為愛情戰勝了我,我就那麼倒黴,我戰勝了愛情,我又倒黴得更加厲害。

  在這兩年裡為我做嚮導的那個函件集,到這裡結束了。今後我只有步著我回憶的痕跡去前進了,但是在這個殘酷的階段裡,我的回憶是如此清晰,強烈的印象又留得如此深刻,以至我儘管迷失在我的災難的汪洋大海裡,還是不能忘掉我第一次沉船的那些詳細情形,雖然沉船的後果只給我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回憶。因此,我在下一章裡仍然能走得相當穩當。如果我再走遠一點,就只好在暗中摸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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