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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一七六O年他們第二次來蒙莫朗西小住的時候,《朱麗》朗讀完了,我就乞靈於《愛彌兒》的朗讀,好使我在盧森堡夫人面前繼續待下去,但是這部書的朗讀沒有那麼成功,也許是題材不合她的口味,也許是朗讀太多,使她厭煩了。然而,因為她老怪我甘願受那些書商的騙,所以這次她要我把這部書交給她去設法付印,讓我多掙幾個錢。我同意了,卻明白地提出條件:不得在法國印刷。也就是在這一點上我們爭了很久;我呢,我認為不可能得到默許,甚至連請求默許都是不謹慎的,我又不願讓人家不得默許就在王國印刷;她呢,她卻堅持說在政府當時所已經採取的那種制度下,連正式審查都不會有什麼困難。她居然有辦法叫馬勒賽爾卜先生也同意了她的看法,他為這事親筆寫了一封長信給我,說明《薩瓦副主教信條錄》正是一部到處都可以獲得人們贊許的作品。在當時的情況下也可以獲得宮廷的贊許。我看到這位官員一向是那麼怕事,現在竟在這件事上變得這麼隨和,真有點吃驚。一般說來,一部書稿只要經他贊許,印刷就完全合法,所以我對這部書稿的印刷就再也提不出什麼反對意見了。然而由於一種非常的顧慮,我還是要我這部書稿在荷蘭印刷,並且還要交給書商內奧姆,我指定了書商還不夠,又直接通知了他。不過我同意這一版書歸一個法國書商發行,書印好了,在巴黎銷售或隨便在什麼地方銷售都可以,因為這種銷售與我無關。盧森堡夫人和我商定的就是如此,約定之後,我就把我的手稿交給她了。

  她這次小住,把她的孫女布弗萊小姐——今天是洛曾公爵夫人——也帶來了。她那時叫作阿美麗,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姑娘。她有著處女的面貌、溫柔和羞澀。她那副小面孔再可愛、再有趣不過了,它給人引起的感情也再溫馨、再純潔不過了。本來麼,她還是個孩子,還不到十一歲呢。元帥夫人覺得她太羞澀了,總是想方設法鼓動她。她有好幾次允許我吻她,我就帶著我平時那種悶悶不樂的樣子照辦了。別人處在我那時的地位會說出許許多多好聽的話來,而我卻和啞巴一樣待在那兒,窘迫萬分;我也不知道究竟誰最害羞,是那個可憐的小姑娘呢,還是我自己。有一天我在小府第的樓梯上遇到了她:她剛去看戴萊絲,保姆還在跟戴萊絲說話。我不知對她說些什麼才好,便提出給她一吻,她心裡是一片天真無邪,所以也沒有拒絕,她當天早晨還奉祖母之命,並且當著祖母的面,曾受到我的一吻呢。第二天,我在元帥夫人床頭朗讀《愛彌兒》,正好碰上我不無理由地批評我頭天所做的那種事的那一段。她覺得我那種想法很正確,並且還對這一問題說了些很合情理的話,這就使我臉紅起來了。我多麼咒駡我這種不可思議的愚蠢啊,這種愚蠢常使我顯出一副卑鄙有罪的樣子,而其實我只是笨拙尷尬而已。在一個大家都知道不是沒有智慧的人身上,這種愚蠢甚至會被認為是假裝出來的辯白。我可以發誓,在這可能受到指摘的一吻中,和其他各次的親吻一樣,連阿美麗小姐的心靈和感官也不比我更加純潔;我甚至還可以發誓,如果我當時能夠避開她的話,我是會避開她的,並不是因為我不樂意看到她,而是因為我臨時找不到一句好聽的話來對她說,因而感到尷尬。一個人連國王的權力都不怕,一個小孩子就能叫他膽怯嗎?究竟如何是好呢?腦子裡連一點臨機應變的能力都沒有,怎麼辦呢?如果我勉強去跟遇到的人們說話,我就准要說出傻話來。如果什麼話都不說吧,我就是個恨世嫉俗的人了,是個野性難馴的禽獸了,是只狗熊了。索性完全是白癡倒于我還有利些;可是,我在交際方面所缺乏的才能反把我所具有的才能變成毀滅我的工具了。

  就在這次小住終了的時候,盧森堡夫人做了一件好事,其中我也有份兒。狄德羅很不小心,得罪了盧森堡先生的女兒羅拜克王妃。巴利索是她所保護的人,就拿《哲學家們》那部喜劇來為她報復。在這部喜劇裡,我被取笑了,而狄德羅則被挖苦得極其厲害。作者多敷衍了我一點,我想不是因為他感激我,而是因為他知道他的保護人的父親是很愛我的,怕得罪他。書商迪舍納,我當時還不認識,在這個劇本出版時寄了一本給我,我疑心這是出於巴利索的指使,他大概以為我看到我已經絕交的一個人被攻擊得體無完膚,心裡一定感到很痛快。其實他的算盤打錯了。我相信狄德羅害人之心倒比較少,主要是嘴不嚴、軟弱,所以我雖跟他絕交,卻始終在內心裡還對他深有留戀之情,乃至敬佩之心,並且對我們的舊誼還保持著重視之意,因為我知道我們那段舊誼,在他那方面和在我這方面一樣,很久都是誠摯的。格裡姆就完全不同了,他稟性虛偽,從來不曾愛過我,甚至根本就談不上愛任何人,他沒有任何抱怨的理由,完全是為了滿足他那罪惡的忌妒心,就在假面具的掩飾下甘心樂意地成了我的最殘酷的誣衊者。格裡姆從此對於我就等於不存在了,而狄德羅則始終還是我的舊友。我看到這個極其可憎的劇本,萬分激動,越談越難受,所以沒有讀完就把它退還迪舍納,並附了下面這封信:

  一七六年五月二十一日,于蒙莫朗西

  先生,我翻了翻你寄給我的這個劇本,看到我在裡面受到稱讚,真是誠惶誠恐。我不接受這個可憎的贈品。我深信你贈給我時並不是想侮辱我;但是你不知道,或者你忘記了,我曾榮幸地跟一個可尊敬的人做過朋友,而這人在這個謗書裡被卑鄙地侮辱了、誣衊了。

  迪舍納把這封信拿出去給人看了。狄德羅原該被這封信感動的,卻反而大為惱火。他的自尊心不能原諒我以這種豪邁的態度顯出比他勝過一籌。同時我知道他的妻子還到處發我的脾氣,其言語之毒辣,我倒並不怎樣生氣,因為我瞭解人人都知道她是個潑辣貨。

  輪到狄德羅來報復了,他發現莫爾萊神父是一個好的報仇人;莫爾萊神父摹仿《小先知書》,寫了一篇短文,攻擊巴利索,題為《夢囈》。他在這篇作品裡很不小心,把羅拜克夫人得罪了,羅拜克夫人的朋友們就設法把他關進了巴士底獄。羅拜克夫人本人生性是不愛報復的,而且當時她已經氣息奄奄,我深信她沒有過問這件事。

  達朗貝跟莫爾萊神父很要好,就寫信給我,托我請求盧森堡夫人幫助釋放他,並答應在《百科全書》裡褒美盧森堡夫人,以示感激。下面是我的回信:

  先生,我沒有等到你來信就已經向盧森堡元帥夫人表示過我為莫爾萊神父被拘禁一事所感到的痛苦了。她知道我對這事的關懷,她也將知道你對這事的關懷,而且只要她知道莫爾萊神父是個有價值的人,她自己也會對這事關懷的。不過,雖然她和元帥先生惠然對我垂青,使我終身引以為慰,雖然你的朋友這個名字就能使他們對莫爾萊神父予以照拂,可是我還不知道他們這次將如何利用他們的地位和他們的人品所能產生的影響。我甚至還不能相信目前這個報復行為究竟能與羅拜克王妃夫人有多大關係。你似乎想像得太過了,即使關係很大,人們也不應該認為復仇之樂是哲學家的專利。哲學家會當女人,女人也會當哲學家的。

  等我把你的信給盧森堡夫人看了,她對我說些什麼,我再告訴你。目前,以我知她之深,我相信可以預先向你保證,當她樂於出力使莫爾萊神父獲釋之前,她是絕不會同意你在《百科全書》裡對她表示感激的。雖然她會引以為榮,但是她做善事並不是為著得人褒美,而是為著使她的善心得到滿足。

  我不遺餘力地煽動盧森堡夫人的熱忱與同情,去為那可憐的囚徒關說,結果成功了。她特地到凡爾賽跑了一趟,去看聖佛羅蘭丹伯爵;這趟路就縮短了她在蒙莫朗西小住的時間。元帥先生也不得不同時離開蒙莫朗西到盧昂去,因為那裡的議會有些騷動,需要控制,國王派他去那裡當諾曼底的總督。下面是盧森堡夫人去後第三天給我寫來的信(丁劄,第二三號):

  星期三,於凡爾賽

  盧森堡先生昨天早晨六點鐘走了。我還不知道我去不去。我候他來信,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在那裡待多少時候。我看了聖佛羅蘭丹先生,他極願為莫爾萊神父幫忙,不過他在這件事上遇到了些障礙,然而他仍然希望當他下星期見到國王的時候能克服這些障礙。我又曾求情,不要把他流放出去,因為那時人們正在談這個問題,要把他發配到南錫去。以上,先生,就是我所能獲得的結果;但是我向你保證,事情一天不象你所希望的那樣了結,我就一天不讓聖佛羅蘭丹先生安寧。現在請允許我告訴你,我這麼早就離開了你,心裡是多麼悵惘,我敢說,你對這種悵惘之情是猜想不到的。我衷心愛你並且一輩子愛你。

  幾天後,我收到了達朗貝的這個便條,它使我感到了真正的快慰(丁劄,第二六號):

  八月一日

  我親愛的哲學家,仗著你的力量,神父己經從巴士底獄出來了,他的拘留也將毫無其他後果。他明天就到鄉下去,並和我一起向你致無限的謝意與敬意。

  Valeetmeama(珍重並愛我)。

  幾天後神父也給我寫了一封謝函(丁劄,第二九號),我覺得這封謝函並未顯出某種至情的流露,他似乎貶低了我給他所幫的忙。又過了若干時候,我發現達朗貝和他在盧森堡夫人面前似乎把我……我不說把我項掉了,但是可以說是繼承了我的位置。他們在她心裡得到了多少地位,我就在她心裡失掉了多少地位。然而,我並不認為是莫爾萊神父曾促使我失寵,我太敬重他了,絕不能有這樣的懷疑。至於達朗貝,我在這裡暫時不說什麼,以後再談。

  就在這個時候,我又遇到另外一件事,使我給伏爾泰先生寫了最後一封信。他對這封信大叫大嚷,仿佛是什麼了不起的侮辱,但是他從來沒有把這封信拿給人家看過。我將在這裡把他所不曾肯做的事補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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