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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我還有一個最後的計劃,如果我能完全不靠抄寫來生活的話,我就到遠離巴黎的地方去住,因為在巴黎,不速之客絡繹不絕,使得我的日用開支太大,又不讓我有時間去掙錢。由於我有這樣一個最後的計劃,又由於一般人都說作家丟了筆就會陷入苦悶之中,所以,為著在我的孤獨生活裡防止這種苦悶,我還保留著一項工作,可以用來填補空虛,卻絕對不想在生前付印。我不知道雷伊怎麼想起來的,他長久以來就催我寫我的回憶錄。雖然直到那時為止,沒有什麼事實能使這樣一部著作很有興趣,可是我覺得,憑我自問能夠放進去的那種坦率,它是可以變得有意思的;於是我就決定以一種史無前例的真實性把這個回憶錄寫成一部獨一無二的作品,使得人們至少能有一次看到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我老是笑蒙田的那種假天真,他佯裝承認自己的缺點,卻小心翼翼地只給自己派上一些可愛的缺點。我呢,我一直就認為,並且現在還認為,總的說來,我還是最好的人,我也覺得,一個人的內心不論怎樣純潔,也不會不包藏一點兒可俗的惡習。我知道人們在社會上把我描繪得太不象我本來的面目了,有時竟把我的面目歪曲得太不成樣子,所以,儘管我對我壞的方面不願有絲毫隱瞞,我亮出真面目還是只有所得,毫無所失的。而且,如果要做這種事,就不能不把別的一些人的真面目也揭露出來,因此,這部作品只能在我和別的許多人死後才可以發表,這就更使我壯起膽來寫我的《懺悔錄》了,我將永遠不會在任何人面前為這部《懺悔錄》而臉紅的。所以我決計把我的餘暇用來好好地做這件工作,並且開始搜集足以引導或喚醒我的記憶的種種函件和資料,深深惋惜我在此以前撕掉、燒掉、丟掉的那些東西。

  這種絕對隱遁的計劃是我平生制訂的最合情理的計劃之一,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我已經在為執行這一計劃進行準備了,可是上天偏偏又給我安排了另一個命運,把我投進一個新的漩渦之中。

  蒙莫朗西原是以這個地方為姓的那個名門望族的古老而幽美的世業,後來遭到沒收,就不屬￿這個家族了。它由亨利公爵的妹妹傳到了孔代家族,孔代家族就把蒙莫朗西的名字改為昂吉安。現在這片公爵埰地已經沒有什麼府第,只剩下一座老碉堡,裡面藏著檔案文件,以接受附庸的朝拜。但是在蒙莫朗西或昂吉安,有一座私人房屋,是號為「窮人」的克魯瓦澤蓋的,其富麗堂皇足與最華貴的府第相媲美,所以很配稱為府第,而且實際上也就被人稱為府第。這座華屋的那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外觀,它身底下的那片平臺,它那在全世界也許都算是獨一無二的景色,它那經高手繪畫過的大廳,它那經著名的勒·諾特爾培植出來的花園——所有這一切就構成了一個總體,在令人肅然起敬的威嚴之中,還帶有一種說不出的簡樸風味,使人讚賞不絕。盧森堡公爵元帥當時住在這所房子裡,每年都到他的祖先曾做過主人的這片埰地上來兩次,一共度過五六個星期,雖然是以普通居民的身份,但是排場的顯赫並不減他家的舊日豪華。在我住到蒙莫朗西以後,他第一次來旅行的時候,元帥先生和夫人就派了一個待從來代表他們向我問候,並請我隨時到他們家去吃晚飯。後來他們每來一次,總是不忘記再重複一次同樣的問候和同樣的邀請。這就使我回想起伯藏瓦爾夫人叫我到下房吃飯的那段故事。時代不同了,但是我卻依然故我。我既不願人家叫我到下房去吃飯,也無意跟大人先生同席。我但願他們讓我保持本色,不捧我,也不作踐我。我很客氣並且很恭敬地回答盧森堡先生和夫人的好意問候,但是沒有接受他們的邀請。我既有病在身,行動不便,又賦性羞澀,拙於言詞,一想到要跟宮廷的顯貴周旋,我就發抖,所以我連登府拜謝都不肯去一下,雖然我理解到,我的登府拜謝正是他們所追求的目的,而他們之那樣再三敦請,都寧可說是好奇心切,並不是真正以青睞相加。

  然而,友好的表示接踵而來,而且日甚一日。布弗萊伯爵夫人和元帥夫人過從甚密,她一到蒙莫朗西,就派人打聽我的消息,並且詢問是否可以來看我。我很有禮貌地回答了,但是沒有鬆口。羅倫齊騎士是孔蒂親王王府裡的人,也是盧森堡夫人的座上客,次年(即一七五九年)復活節到這裡旅行的時候,來看了我好幾次,我們算是認識了,他敦促我到府裡去,我照舊不肯。最後,有一天下午,在我萬想不到的時候,只見盧森堡元帥先生到了,後面還跟了五六個人。這樣一來,我就沒有辦法再推脫了;除非是個踞傲不恭和沒有教養的人,否則就不能不去回拜他,並向元帥夫人致意,因為他曾代表元帥夫人向我致意,並且極其殷勤懇切。就這樣,在凶多吉少的朕兆之下,開始了我們之間的往來,這種往來實在是我再也推脫不了的,但是在我接受之前,一直就有一種極其持之有據的預感,使我避之唯恐不速。

  我非常怕盧森堡夫人。我知道她是很親切的,在十年或十二年前,當她還是布弗萊公爵夫人,還在蓓蕾初放、豔色照人的年紀,我就在戲院裡和在杜賓夫人家見過她好幾次。但是,人家都說她心眼兒壞,在地位這樣高的一個貴婦人方面,這種名聲是叫我發抖的。可是我剛一見她的面,就為她傾倒了。我覺得她風韻可人,並且是那麼一種風韻,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最足以感動我的心田。我原以為會發現她有一種辛辣而滿含譏刺的談吐的。實際上並非如此,而且要好多了。盧森堡夫人的談話並不妙語連珠,也不怎麼雋永俏皮,甚至嚴格說來也不是什麼微言奧旨,但卻有一種滋味無窮的細膩,從不驚人,而且永遠令人喜悅。她的恭維話越是質樸就越能使人心醉,人們簡直可以說那種恭維話都是脫口而出的,並沒有經過思索,是她的內心流露,只因為她太感情洋溢了。第一次拜見,我就看得出儘管我樣子笨拙,語言遲鈍,卻並不使她討厭。凡是宮廷貴婦,當她們願意的時候,都懂得使你產生這種信心,不管那是真是假;但是並不是所有宮廷貴婦都能和盧森堡夫人一樣,懂得把你這種信心變得那麼甜滋滋的,叫你根本就不再想到要對此有所懷疑。要不是她的媳婦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一個癲狂的少婦,相當調皮搗蛋,我想,還有點好撩撥人——想起來要拉攏我,在她婆婆極口誇獎我的時候插進來說些假情假意的話,使我懷疑她們在嘲弄我,那我從第一天起就對盧森堡夫人完全信任了。

  我在這兩位貴婦人面前的疑懼心情也許會很難解除掉的,但是元帥先生的那種極端的美意向我證實了她們婆媳兩人的美意也是真實無欺。以我這樣靦腆的性格,竟憑盧森堡先生的幾句話就立刻相信他願意平等待我,這個速度可算是夠驚人的了;而他呢,也只憑我的幾句話就立刻相信我是確實願意過獨立不羈的生活,那個速度也許還更為驚人。他們夫婦倆都深信我確實有理由滿足於我的處境,不願有所變更,所以不管是盧森堡先生或夫人都似乎沒有片刻要過問我的錢囊或財產;雖然我無可懷疑地知道他們倆都對我衷心關切,但他們卻從來沒有提出要為我謀一官半職或表示過要為我鼎力提攜。只有一次,盧森堡夫人似乎希望我進法蘭西學士院做院士。我以宗教不同為理由推辭了;她說這並不是個什麼障礙,即使是障礙的話,她也負責為我排除。我又回答說,儘管做這樣著名的學術機關的一個成員于我是多麼光榮,不過我既然已經拒絕了特萊桑先生,也可以說我已經拒絕了波蘭國王,不肯進南錫學士院為院士,我就不能再進任何學士院而還能對得起人。盧森堡夫人沒有堅持,這件事也就擱下不談了。盧森堡先生是並且也真不愧是國王的私交,與這樣顯赫的、能為我玉成一切的高貴人物相往還,竟還能如此樸實,回想到我剛撇開的那些假充保護人的朋友,老是設法貶低我而不是設法給我幫忙,他們那種不斷的、既殷勤又極討厭的操心,與這種樸實形成了多麼刺目的對比。

  當元帥先生到路易山來看我的時候,我十分尷尬地在我那唯一的一間臥室裡接待他和他的隨從,倒不是因為我不得不請他坐在我那些髒碟子和破罐子當中,而是因為我的破爛的地板往下陷,生怕他的隨從人多,把它壓得完全塌了下去。我倒不為我自己的危險擔憂,卻怕這位仁厚的貴人因謙和待人而遭到危險,所以我趕緊請他出來,儘管天氣還很冷,就把他領到我那座四面通風、又沒有壁爐的碉樓裡去了。

  他一到碉樓,我就向他說明我不能不把他領去的原因。他把這原因又對元帥夫人說了,於是他們兩人都敦促我在修葺房間地板的時候,搬到府第裡去暫住,或者,如果我願意的話,就住在一所孤立的房子裡,這房子在園林中間,叫「小府第」。這個迷人的住所是值得我們來談一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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