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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還有克雷基夫人,她在虔信宗教之後,就停止跟達朗貝之流、馬蒙泰爾之流以及大部分文人見面了,我相信特呂布萊神父是個例外,當時他是一種半真半假的虔信者,但她甚至也相當討厭他。至於我呢,她原是找著要跟我結識的,我一直沒有失掉她的關注,一直和她通信。她曾送給我幾隻芒斯雞來做年禮。並且計劃開年來看我,只是由於這時盧森堡公爵夫人的一次旅行把她的旅行打斷了。我在這裡應該為她特別提一筆,她在我的記憶中將是永遠佔有一個優越地位的。

  還有一個人,除了羅甘以外,我是該把他放到第一位的,他就是我的老同事兼老朋友卡利約,前西班牙駐威尼斯大使館的秘書,後又駐瑞典,為他的宮廷代辦外交事務,最後真除了駐巴黎的大使館秘書之職。在我萬想不到的時候,他突然到蒙莫朗西來找我了。他佩了一個西班牙勳章,我忘記了勳章的名字,形式是寶石鑲成的一個漂亮的十字架。在他所提出的證件中,他曾不得已把「卡利約」這個名字改了一下,現稱為卡利榮騎士。我發現他還是那個樣子,心眼兒好,風度一天比一天更可愛。如果不是庫安德照他的老習慣插到我們兩人之間,利用我住得離巴黎遠,就代表我,並以我的名義贏得了他的信任,並且由於為我服務太熱誠,就把我頂掉了,我是會和他相處得跟從前那樣親密的。

  想起卡利榮,我就聯想起另一個鄉下鄰居,我若是不談到他,就大對不起他了,特別因為我還有一件很不可原諒的對不起他的事,需要坦白出來。這鄰居就是那位正派的勒·布隆先生,他曾在威尼斯給我幫過忙,這次全家來法國旅行,在離蒙莫朗西不遠的拉布利什村租了一所別墅。我一聽說他成了我的鄰居。就滿心喜悅,覺得去登門拜訪不但是一種義務,還是一件快事。第二天我就去看他了,路上遇到一些人正來看我,不得不同他們又走回頭路。兩天后我又去看他,那天他和全家連午飯都是在巴黎吃的。第三次他倒是在家:我聽到好些女人的聲音,又在門前看到一輛華貴的馬車。這叫我害怕。我想我第一次看他,至少要能看得從從容容的,跟他敘敘舊情。總之,我把我的拜訪一天一天地往下拖,最後覺得盡這樣一個義務未免太遲了。感到羞慚,便乾脆不盡這個義務了。我有膽子拖了那麼久,卻沒膽子再見他的面。這種疏忽叫勒·布隆先生感到理所當然的不滿,而且在他眼裡,我的懶惰就有了忘恩負義的跡象了。然而,我覺得我的心實在是無罪的,如果能為勒·布隆先生做點什麼真正能叫他開心的事,即使是不讓他知道,我可以保定他絕不會覺得我這人懶惰。不過,懶散、疏忽以及在小事情上的那種拖拉勁兒,往往比大的惡習對我還更加有害。我的最嚴重的錯誤一直都是由玩忽造成的:我很少做過我不應該做的事,同時,不幸得很,我更少做過我應該做的事。

  既然我又談起我在威尼斯的那些舊交,我就不應該忘記另外也與此有關的一個,這個舊交,也和其他的一樣,已經中斷了,但是時間比較晚得多。這就是我和戎維爾先生的交誼;戎維爾先生自從熱那亞回來之後,一直對我非常友好。他很歡喜跟我見面,和我談意大利的事和蒙太居先生鬧的笑話,他在外交部有許多熟人,所以從外交部知道的有關蒙太居的故事就很多。我在他家裡又很欣幸地遇見了我的老夥伴杜邦,他在他的本省買了一個官職,有時也為公務來到巴黎。戎維爾先生漸漸變得太殷勤,老要我到他家裡去吃飯,竟使我感到他有些礙手礙腳了;雖然我們住在相距很遠的兩個地區,如果我有一星期不到他家去吃飯,我們就要吵幾句。他到戎維爾領地去的時候,總是要把我帶去;但是我有一次在那裡住了一星期,真叫我感到度日如年,之後,我就不願再去了。戎維爾先生這個人當然是既客氣又風雅,甚至在某些方面還很親切,但是他不夠聰明;他長得漂亮,多多少少有點納爾西斯顧影自憐的勁頭,相當乏味。他收藏了一套奇特的東西,或許全世界也只有他那一套,他自己非常欣賞,也拿出來給客人欣賞,而客人有時卻並不象他那樣感到興趣。那是很完整的一套滑稽歌舞劇,都是五十年來在宮廷和巴黎流行的,從中可以看到的許多軼事,在別的地方是無法找到的。這些關於法國歷史的真實記錄,在任何別的國家人們都絕不會想得出來的。

  在我們相處得正融洽的時候,有一天他對我的接待是那麼淡漠、冰冷,那麼不合他平時的風度,以至我在給機會讓他解釋,乃至請求他解釋之後,就走出了他的家門,決心不再涉足,並且我一直就實踐了這個決心。我在任何地方只要受到一次冷遇,人們就絕不會在那裡再見到我的面了,而且這裡又沒有狄德羅出來替戎維爾先生辯護。我當時苦思苦想,到底有什麼事對不起他,可是想來想去總想不出。我絕對相信,我跟別人談到他和他的家人,從來都是稱許備至的,因為我實心實意地喜歡他;而且,除了我對他只有好話可說而外,我的最不變的原則始終是,凡是我常來往的人家,我談到時總是禮敬有加的。

  最後,經過長期思考,我終於推測出是這麼回事:我們最後一次相見的時候,他請我在他熟識的幾個姑娘那兒吃飯,那次是跟幾個外交部的職員在一起,他們都是些很親切的人物,絕無浪蕩漢的態度或派頭;我可以發誓,在我這方面,那整個晚上都是在悲天憫人地默想著那些可憐蟲的不幸命運。我沒有出聚餐費,因為是戎維爾先生請我們吃飯的;我沒有拿錢給他的那些姑娘,因為我沒有象跟帕多瓦姑娘在一起那樣給她們以我應該付出報酬的機會。我們出門時大家都歡天喜地的,情感十分融洽。這次晚宴之後,我沒有再到那些姑娘那兒去,也沒有再見到戎維爾先生。過了三四天,我到戎維爾先生家去了,他就給了我上述那種接待。除了關於這次晚餐有點誤會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原因,同時又看到他不願意解釋,就採取了我的決定,不再去看他了;但是我還繼續把我出版的作品寄贈給他,他也還常托人問候我,並且有一天我在喜劇院的烤火間裡碰到他時,他還很客氣地責怪我為什麼不去看他,但也並沒有使我重登他的家門。由此可見,這件事,樣子倒像是鬥氣,不像是絕交。不過,從那時起我就沒有再見到他,也沒有聽人談到他。隔絕了好幾年之後,若是再回頭,就未免太遲了。所以我在這裡不把戎維爾先生列在我的知交的名單裡,雖然我曾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常到他家去。

  我不想再拿別的熟人來把我這個名單搞得太臃腫了。這些熟人都不那麼親密,或者是由於我不在巴黎就不再那麼親密,不過我有時還免不了在鄉下見到他們,或者在我自己家裡,或者在鄰居家裡,比方吧,象孔狄亞克和馬布利兩位神父,象梅朗、拉利夫、波瓦熱魯、瓦特萊、安斯萊諸先生,還有其他許多人,一個個地數出來就未免太多了。我只順便提一下馬爾讓西先生跟我的交往,他是國王的內待,以前是霍爾巴赫小集團裡的人物,後來和我一樣脫離了;他以前也是埃皮奈夫人的朋友,後來和我一樣撒手了;還有他的朋友德馬西先生也跟我認識,我也順便提一下,他是喜劇《冒失鬼》的作者,曾名噪一時,只是一陣風就過去了。馬爾讓西先生是我的鄉下鄰居,因為他的馬爾讓西地產就靠近蒙莫朗西。我們本來早就見過面,但是鄰居關係或閱歷上的某種相契之處使得我們更接近起來。德馬西先生不久之後就死了。他有能力,有才華,但是有點像是他那篇喜劇的模特兒,在女人面前頗有點自炫,而死後並沒有受到女人們的極端惋惜。

  但是我不能漏記這個時期的一個新的通信關係,這個關係對我後來的生活影響太大了,不能把它的開端略而不談。我說的是拉穆瓦尼翁·德·馬勒賽爾卜先生,他是稅務法庭首席庭長,當時主管出版事業;他在這方面的領導既溫和又明智,文學界人士都十分滿意。我在巴黎時一次也沒有去看過他;然而我經常體驗到他審查我的作品處處從寬,非常令人感激;我知道,他曾不止一次很不客氣地對待那些寫文章反對我的人。這次關於《朱麗》的印行,我對他的盛情又有了新的證據;因為這樣大部頭作品的校樣要交郵局從阿姆斯特丹寄來,耗費是很大的,他有免費寄遞權,所以就答應把校樣先寄給他,然後又用他父親的掌璽大臣關防同樣免費有寄給我。作品印的時候,他不管我願不願意就叫人另印了一版,版稅歸我,這一版銷完之後才准那一版在法蘭西王國銷行。因為我的稿本已經賣給雷伊了,這筆收入就等於對雷伊的一種盜竊,所以我不得他明文批示就不肯接受這批專為增加我的收入而印的贈書,結果他很慷慨地批下來了;不但如此,這批贈書一共賣了一百個皮斯托爾,我要跟他均分,他又一點也不肯接受。為了這一百個皮斯托爾,我卻有過一件很不愉快的事:馬勒賽爾卜先生事先沒有通知我就把我的作品刪節得不成樣子,並且在這壞版本售完之前,一直阻止了好版本的銷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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