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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正是憑著這個高超的本領,感到他從我們雙方不同的地位中所能取得的優勢,他就策劃著要把我的名聲徹底地毀滅掉,並給我製造一個截然相反的名聲,而同時又不牽累到他自己。入手的辦法就是先在我的周圍築起一道陰影之牆,使我不可能鑿通這道圍牆來看見他的陰謀活動,揭開他的假面具。

  這項工作是困難的,因為必須蒙蔽那些配角,使他們看不見其中的不義之處。必須欺騙那些正派人,把所有的人都從我的身邊拉開,不給我留下一個朋友,不論這朋友有無地位。無論如何,絕不能讓半句真話透露到我的耳朵裡。只要有一個仁人君子對我說:「你還充有德行的人呢,可是人家是這樣看待你的,人家是根據這個來評判你的,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那麼,真理就勝利了,格裡姆就完蛋了。他也知道這一點,擔是他探測過自己的心,而且對人們的能耐估計得一清二楚。我為人類的光榮感到遺憾的是:他計算得太準確了。

  他在地道中行走,要想腳步穩,就必須走得慢。他依計行事已經十二年了,而最困難的部分現在還有待完成,那就是欺騙整個社會。社會上還有許多隻眼睛盯著他,比他所料想的要嚴密些。他就害怕這一點,所以還不敢把他的陰謀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他已經找到了不太困難的辦法,那就是把那股支配著我的勢力拉進他的陰謀。在這股勢力的支持下,他就可以向前邁進而少冒一些風險了。既然這股勢力的爪牙們通常都不很以正直自炫,更不以坦率自豪,他就再也不怕有什麼好人會洩漏風聲了;因為他所特別需要的就是把我蒙在濃密的黑影之中,讓他的陰謀永遠不跟我打照面,他很知道,不論他的機關設置得多麼巧妙,我也能一眼看穿。他最大的詭巧就是一面毀壞我的名聲,一面又顯得要顧全我,給他背信棄義的行為披上一件慷慨好義的外衣。

  通過霍爾巴赫那個小集團的暗中指責,我感覺到這套計謀的初步效果,卻不可能知道、乃至不可能推測到那些指責的內容究竟如何。德萊爾在他歷次的信裡都對我說,人家把許多罪惡都栽在我的頭上;狄德羅也告訴過我,不過更加神秘些;而當我向這兩個人追問的時候,又都不外乎上述的那幾條罪狀。我在烏德托夫人的歷次來函中感覺到她對我逐漸冷淡了。我又不能把這冷淡歸咎於聖朗拜爾,因為聖朗拜爾還以同樣的友情繼續給我寫信,甚至遠行歸來後還來看我。我也不能歸咎於自己,既然我們分手時彼此都很滿意,分手後在我這方面除搬出退隱廬外又沒有發生任何事故,我搬出退隱廬,她自己也覺得是必要的。因此,這種冷淡——她並不肯承認,但是我的心是騙不過去的——我既不知道何所歸咎,就對一切都感到惴惴不安了。我知道她是極端敷衍她的嫂子和格裡姆的;因為他們倆跟聖朗拜爾都有關係;我生怕他們倆在搗鬼。這種極度不安的心情又揭開了我的瘡疤,使得我寫起信來總是牢騷滿紙,竟至叫她完全討厭我的信了。我隱約望見無數令人痛心的事,卻又一點也看不清楚。我陷入了對一個想像力極其敏感的人來說是最難以忍受的境地。如果我一直是完全孤獨的,如果我索性什麼都不知道,我是會平靜一些的,但是我的心仍然是舊情難舍,而我的仇敵們就抓住我這點舊情,造成無數的口實來攻擊我。透進我的幽居的那點微光,我只能看到人們瞞住我的那些神秘勾當的黑暗。

  我生性是開朗、坦白的,正因為我不能掩飾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對於人家將感情向我掩飾起來也就疑慮萬端;對這樣一種天性的人說來,我當時的苦惱真是太大、太難以忍受了。如果不是萬分僥倖地又遇到一些事,足夠牽住我的心靈,對於我這些擺脫不開的心事,構成一種有益的排遣的話,我無疑會苦惱而死的。上次狄德羅到退隱廬來看我的時候,曾對我談到達朗貝在《百科全書》裡寫的《日內瓦》那篇文章。他告訴我說,這篇文章是與日內瓦的上流社會人士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在日內瓦建立一個劇場;人們已經為此作好了準備,劇場的修建不久就會進行。狄德羅覺得這一切都很好,對它的成功毫不懷疑,而我當時跟他爭辯的事太多,不願在這件事上又發生爭辯,所以我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是,我對人家在我的祖國所要的這一套誘惑手腕感到憤慨,所以我急待載有這篇文章的那本《百科全書》出版,看看有無辦法寫篇答覆,好對這不幸的一著防患於未然。我住到路易山不久就收到了這本書,發現那篇文章寫得既巧妙又有藝術,不愧為該文作者的手筆。然而,這並不能轉移我打算駁斥的意圖;儘管我當時心灰意冷,儘管我憂愁多病,天氣嚴寒,再加上新居不便,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佈置好,我還是拿起了筆,憑著我一片熱誠,克服了一切困難。

  在一個相當嚴酷的冬季,在二月的天氣裡,在上述的那種種狀況下,我天天跑到我住的那個園子盡頭的一座四面通風的碉樓裡,早晨呆兩個鐘頭,午飯後又呆兩個鐘頭。這座碉樓在一條台坡路的盡頭,俯瞰蒙莫朗西的幽谷和池塘,遠望則見那座簡樸而可敬的聖·格拉田城堡,這是賢德的加狄拿退隱之所。就是在這個當時冷得象冰窖一般的地方,既無屏障以蔽風雪,又除我心頭的熱情外別無其他取暖之物,我只用了三個星期的時間,寫成了我那篇《給達朗貝論戲劇的信》。這是我寫作時感到了樂趣的第一篇作品(當時《朱麗》連一半還沒有寫完)。直到那時為止,都是道德的憤激之情做了我的阿波羅,而這一次做我的阿波羅的則是溫存敦厚之心。以前只是從旁見到的那許多不平激起我的惱怒;此時是以我自己為對象的不平引起我的悲哀,而這種不含惱怒的悲哀,只是一顆太多情、太軟弱的心被它原以為品質相同的心欺騙了以後而不得已收斂時所感到的那種悲哀罷了。我的心當時還充滿著我新近所遭受到的一切,同時那麼多的激烈動盪也都餘波未平,所以我就把自己的苦痛感覺和思考主題時所產生的概念都一下子混合起來了;在我的作品中也就可以感到這種混合的影響。我不知不覺地在作品裡把我當時的處境描寫了出來;我在裡面刻劃了格裡姆、埃皮奈夫人、烏德托夫人、聖朗拜爾和我自己。我寫這部作品時曾流了多少甘美的眼淚啊!唉!人們在這部作品裡很容易感覺到,愛情,我所努力醫治的那個致命的愛情,還沒有從我心裡排除出去。在這一切當中,還摻雜有我的自憐之感,因為我那時覺得自已奄奄待斃,以為這就是我向公眾的最後一次告別了。我絕不是怕死,我看到死朝漸近,反而感到快樂;但是我惋惜我離開人群而人群還沒有感到我的全部價值,還不曉得如果他們知我較深的話,我是多麼值得為他們所愛。這就是彌漫在我這篇作品裡的那種特殊筆調的秘密原因,這種筆調跟前一部作品的筆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正在修改並譽清這封長函並準備把它付印的時候,忽然在長久無消息之後收到了烏德托夫人的一封信,這封信又使我陷入了新的悲痛,陷入了我生平最傷心的悲痛。她在這封信(乙劄,第三四號)裡對我說:我對她的熱戀全巴黎都知道了,是我一定告訴了一些什麼人後才宣揚出去的;這些風聲傳到她的情人的耳朵裡,幾乎使他送了命;最後他總算瞭解了她。他們已經和好如初了;但是,為對他負責,也對她自己和她的名譽負責,她必須跟我斷絕一切關係;不過她還保證,他們倆都永遠不會中止對我的關懷;他們將在社會上為我辯護、她還將不時地派人來探聽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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