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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我的情況確實是最悲慘的。我看到我所有的朋友都遠離我了,既無法知道是怎樣疏遠的,又無法知道為什麼要疏遠。狄德羅自誇還是我的朋友,並且是我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三個月來就答應來看我,卻一直遲遲不來。冬天開始使人感覺到了。隨著冬天的到來,我那些慣常的病痛復發了。我的體質雖然健壯,卻無法經受得了那麼多喜怒哀樂的衝擊,我疲憊不堪,不容我再有一點力量、再有一點勇氣去抵抗任何事物。即使我有言在先,即使狄德羅和烏德托夫人也勸我此時搬出退隱廬,我也不知道搬到哪裡,不知道怎麼能一步步地走到要搬去的地方。我待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麻木不仁,既不能有所作為,又不能有所思考。只要想到要走一步路,要寫一封信,要說一句話,我心裡就發慌。然而,我又不能對埃皮奈夫人的信不加辯駁,除非承認我理該受到她和她的朋友打擊我的那種種毒手。我決定把我的心情和我的決定通知她,沒有一刻懷疑到她會不出於人道、慷慨、禮數以及我一直以為在她身上看到的那些好情好意——雖然也有惡情惡意,而趕忙予以首肯的。我的信如下:

  一七五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於退隱廬

  假使優能傷人,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是,我最後總算作出了我的決定。友誼在我們之間已經熄滅了,夫人!然而,不復存在的友誼也還保有一些權利,我是懂得什麼是應該尊重的。我絕沒有忘掉你對我的那些恩惠,因此,你可以放心,對於一個不應該再愛的人所能感到的一切激情,我還是有的。任何其他的解釋都無濟於事:我有我的良心,請你也問問良心吧。我曾想離開退隱廬,我本來應該這樣做。可是有人認為我必須待在這裡,直到來春再離開;既然我的朋友要我這樣做,我就在這裡待到來春了——如果你同意的話。這封信寫好發出之後,我就只想在退隱廬安靜下來,將養身體,努力恢復精力,並採取措施,以便來春不聲不響地遷出。不顯得彼此決裂。然而,格裡姆先生和埃皮奈夫人所打算的並非如此,待一會兒就可以看到。

  過了幾天,我總算有幸受到狄德羅的那一次屢約屢爽的拜訪了。這次拜訪,來得再及時也沒有了,他是我最老的朋友,也幾乎是我還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人們當然可以想像到我在這種環境中看到他時的那種快慰之情,我有滿腔的話要說,我就向他盡情傾訴。有許多事實,人家在他面前隱瞞了的、掩飾了的、捏造出來的,我都給他說清楚了。過去的一切,凡是我可以對他說的,我都告訴了他。我絕沒有企圖把他知道得太清楚的事對他隱瞞起來,就是說,一場既糊塗而又不幸的戀愛成了使我身敗名裂的導火線;但是我始終沒有承認烏德托夫人知道我這份愛情,或者,至少我沒有承認我曾對她說明我愛她。我跟他談到埃皮奈夫人為了查出她小姑子的那些純潔無邪的信所使用的卑鄙手腕,我要他從她所企圖買通的兩個女人的口裡直接聽聽那些詳細情形。戴萊絲是一五一十地如實對他說了,但是輪到母親說的時候,她一口咬定所有這一切她什麼都不知道。我心裡是多麼驚愕呀!她就是這麼說的,始終不肯改口。不到四天以前,她還把那些情形原原本本地對我重述了一遍,現在她竟在我朋友面前沖著我的臉來否定了!這一點,我覺得是有決定意義的,我這時才痛切地感到,我過去太不謹慎,竟把這樣一個女人留在我身邊這麼久。我並沒有多費唇舌去痛駡她一頓,連幾句蔑視的話幾乎都不對她說。我感到我對她女兒應該感激,女兒的正直恰與母親的卑鄙懦弱形成一個明顯的對照。但是從那時起,我對那個老太婆,決心是抱定了;只等機會去執行。

  這個機會比我預期的來得早。十二月十日我接到埃皮奈夫人答覆我前函的信(乙劄,第—一號)。內容如下: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一日,於日內瓦

  我給予你一切可能的友誼與關切的表示,已經好幾年了,現在我剩下要做的,只有可憐你。你真是不幸。但願你的良心也和我的良心一樣平靜。這可能對我們的生活的安寧是必要的。

  既然你曾想離開退隱廬,而且本來就應該這樣做,我很驚訝你的朋友們竟把你留了下來。要是我,義務所在,我就不請教我的朋友們,因此,關於你的義務,我也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這樣出乎意料的、卻又是這樣明白說出的一道逐客令,不容我有片刻的猶豫了。不論天氣如何,不論我的情況如何,哪怕是在樹林裡、在當時覆蓋大地的積雪上過夜,也不管烏德托夫人再說什麼,做什麼,我都必須立刻遷出。我很願意事事遷就烏德托夫人,但不能遷就到叫我沒臉做人的地步。

  我陷入了平生僅有的最艱難的窘境之中;但是我的決心已經下定了:我發誓,無論如何,到第八天就不在退隱廬過夜。我開始履行我的義務,把我的衣物檢出來,決計寧可把它扔到田野裡,也不能到第八天后還不退還鑰匙,因為我急於要在人們能給我寫信到日內瓦和我能得到覆信之前把一切都辦好。我有了從來不曾感到的勇氣,全身的精力又來了。榮譽與憤慨使我恢復了埃皮奈夫人所沒有料到的那種精力。時運又來協助我的大膽。孔代親王的財務總管馬達斯先生聽人說起我的窘境,派人給我提供了一所小房子,這是他自己的,坐落在他那座路易山的花園裡,就在蒙莫朗西。我懷著感激的心情連忙接受了。條件很快就談好;我匆匆地叫人買了幾件家具,連同我自己已有的。供戴萊絲和我兩人住宿之用。我又叫人用手車把衣物都搬了去,困難既大,耗費又多;儘管是冰天雪地,我的家兩天就搬好了。十二月十五日我就退了退隱廬的鑰匙,並且事先付了園丁的工資——房租我是付不起的。

  至於勒·瓦瑟太太,我向她宣佈,我們必須分開;她的女兒起初還想動搖我,我卻一點不為所動。我叫她帶著她和她女兒共有的衣物和家具,乘郵車到巴黎去了。我給了她一點錢,另外,不管她住在她的兒女家裡或住在別處,負責替她付房租,並且說明將來盡我力之所及,供給她的生活費用,只要我自己有飯吃,絕不讓她吃不上飯。

  最後,我到路易山的第三天,就給埃皮奈夫人寫了下面這封信: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十七日,蒙莫朗西

  夫人,當你不贊成我再待下去的時候,沒有比搬出你家的房子更簡單、更必要的事了。我一知道你不肯同意我在退隱廬度過殘冬,就在十二月十五日離開了退隱廬。我的命運就是這樣,住進去不由我,搬出去也不由我。我感謝你邀我前去居住;如果我付的代價不是那麼大的話,我還會更加感謝你呢。此外,你覺得我不幸,這是對的;天下人沒有比你更清楚知道我是多麼不幸的了。錯交了朋友固然是不幸,從那麼甜蜜的一個錯誤中醒悟過來又是一個不幸,其殘酷的程度,殆有過之無不及。

  以上是我寓居退隱廬以及使我搬出退隱廬的種種原因的忠實記錄。我不能中斷這段敘述,將它極精確地寫下來是必要的,因為我一生中的這一個階段曾對我以後的生活發生過影響,並且這影響還將繼續到我最後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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