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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有一天,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埃皮奈夫人派人來找我。一進門,我就發現她的眼神裡和她的整個舉止中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慌張神色,這特別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平時沒有誰能比她更善於控制自己的面都表情和動作。「我的朋友,」她對我說,「我要到日內瓦去;我的胸部不好,身體垮得太厲害了,不能不把一切都撇下來去找特龍香,請他診斷一下。」當時正是入冬的時候,這個決定做得這麼突然,很使我驚訝,特別是我離開她才三十六小時,她當時根本不曾提到這件事。我就問她準備帶誰一同去。她說她準備帶她的兒子和裡南先生去,然後她又漫不經心地加上一句:「還有你,我的狗熊。你不也來一個嗎?」我不信她說的是正經話,因為她知道在開始到來的這個季節裡,我連房門幾乎都出不去,所以我就開了個玩笑,說病人護送病人沒有多大用處。她自己也顯得並非真正有意要提出這個建議,所以就不談這個問題了,我們只談了談她的旅行準備工作。她正忙著張羅,決定半個月後就動身。

  我不需要有很大的洞察力就能懂得這次旅行有個瞞著我的秘密的動機。這個秘密,這個家庭裡的人除了我誰都知道;而且這個秘密第二天也被戴萊絲發現了,這是總管家台歇洩漏給她的,而台歇又是從隨身侍女口裡知道的。既然這秘密不是埃皮奈夫人親口告訴我的,我也就沒有為她保守秘密的義務。雖然如此,但是這跟把它傳到我耳朵裡來的那些人牽連太大了,我不能把它跟那些人分開,因此,關於這件事,我將閉口不談。但是這些秘密,雖然永遠不會從我的口裡或從我的筆下洩漏出去,卻早已被太多的人知道了,因為埃皮奈夫人圈子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我聽到了這次旅行的真正動機,就看出一定有只仇人的手在暗中推動,要我做埃皮奈夫人的護送人。不過她既然沒有堅持要求,所以我也就不把這個企圖當作一件正經事去看,只是暗地發笑;如果我真那麼傻氣,做了她的護送人,我才充當了一個好看的角色呢。此外,我的拒絕倒使她占了大便宜,因為她竟然請到她的丈夫親自陪她前去。

  幾天之後,我從狄德羅那裡收到下面轉錄的這張便條。這張便條就那麼疊了一下,全部內容可以很容易讀到,它是送到埃皮奈夫人家裡給我的,托兒子的家庭教師、母親的親信裡南先生轉交。

  狄德羅的便條(甲劄,第五二號)

  我是註定要愛你並且要給你苦惱的。我聽說埃皮奈夫人要到日內瓦去,卻沒有聽說你陪她去。我的朋友,如果你對埃皮奈夫人滿意的話,你就應該陪她去;如果你對她不滿意,你就更應該去。你是不是受了她的恩,感荷不盡呢?這正是一個機會,讓你償還一部分債,減輕你的負擔呀。在你一生之中,你還能找到另一個機會對她表示感激麼?她是到一個陌生的國家去,將和從雲端裡掉下來一樣。她是個病人,她需要娛樂和消遣。是冬天呀!你看,我的朋友,你以自己身體不好來推脫,這理由可能比我所相信的要強有力得多。但是你今天的身體是不是就比一個月以前和將來入春以後都更壞些呢?你三個月後去旅行是不是就比今天更方便些呢?要是我,我坦自告訴你吧,如果我坐不了車,我也會拄著棍子跟她走。而且你不怕人家誤解你的行為嗎?人家會懷疑你不是忘恩負義就是別有用心。我很知道,不管你做什麼事,你總歸有良心作證,但是只憑這點證明就夠了嗎?能容許把別人的證明忽視到這種程度嗎?此外,我的朋友,我給你寫這個便條,是為著對得起你,也為著對得起我自己。如果你不歡喜它,就把它付之一炬吧,以後也不必再提,就跟我沒有寫這個便條一樣。我問候你,愛你,擁抱你。

  我讀著這個便條,氣得發抖,兩眼發花,幾乎不能讀完,但這並未阻止我注意到其中的伎倆:狄德羅在這封信裡裝出一種口吻,比他在任何別的信裡都更溫和、更親熱、更客氣,在別的信裡他至多稱我為「我親愛的」,幾乎從來也不屑於給我以「朋友」的稱號。我很容易看出這個便條是怎樣轉彎抹角到我這裡來的,信上的地址、折疊的方式和轉遞的情形已經相當笨拙地暴露出個中的曲折了。我們彼此通信平常都是郵寄,或者托蒙莫朗西的信使代交,他利用這種途徑還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到我的憤怒的最初衝動能容許我執筆的時候,我就急忙給他草了下面這封回信,立即把它從當時我所在的退隱廬送到舍弗萊特去給埃皮奈夫人看,並且在我盲目的憤怒之下,我要把這封回信連同狄德羅的便條一起,親口讀給她聽。

  我親愛的朋友,你既不會知道我對埃皮奈夫人的感激之情是如何強烈,也不會知道我對這種感激之情負有怎樣的義務;你不知道她在旅途中是否真正需要我,是否真想我陪她,也不知道我是否有可能陪她,也不知道我出於什麼理由而不能陪她。我並不拒絕跟你討論所有這些問題;但是,在討論之前,你要承認,這樣肯定地規定我應該做什麼事情而不先作一番判斷問題的準備,這就是,我親愛的哲學家啊,這就是以道地糊塗蟲的身份來發表意見。我覺得其中最壞的是,你的意見不是出自你本人。我的脾氣不好,不願意有個第三者或第四者假借你的名義來牽著我的鼻子走;除此而外,我在這些轉彎抹角裡看出了一些與你的坦率不相稱的隱秘。我看,為了你和為了我,你從此以後少管一點為妙。

  你怕人家把我的行為往壞處想;可是,我量你那樣的一顆心是不至於拿我的心往壞處想的。別人也許會把我說得好些,如果我能多象他們一點的話。願上帝保佑我,不去求得他們的贊許!讓壞人去窺伺我、揣測我好了:我盧梭不是害怕壞人的人,你狄德羅也不是聽信壞人的人。

  如果我不喜歡你的便條,你就要我把它付之一炬,從此不再提起。你以為從你那裡來的東西,人家就能這樣輕易忘得了麼?我親愛的,你在給我痛苦的時候毫不顧惜我的眼淚,正如你勸我採取那樣的調養辦法時毫不顧借我的生命和健康一樣。如果你能改掉你這個毛病,你的友誼對於我就會更甜蜜些,而我也就會變得不這麼可憐了。

  我一進埃皮奈夫人的房門,就看見格裡姆跟她在一起,我高興極了。我就把我這兩封信向他們高聲朗讀,理直氣壯到連我自己也不信的地步,而且在念完之後又加上了幾句話,不亞于念信時的那種氣勢。一個平時那麼懦怯的人,現在竟然有這麼意外的大膽。我看他們倆都垂頭喪氣,驚愕萬分,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了,我特別看到那個氣焰囂張的人把眼睛望著地,不敢正視我那閃閃的目光。但是與此同時,他在內心深處是發誓要置我於死地的,而我確信他們在分手之前,一定商量好了置我於死地的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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