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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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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裡姆和狄德羅在策劃把兩個女總督從我身邊拉過去的時候,曾努力要把杜克洛也拖下水,但他始終以厭惡的態度拒絕了。我只是在事後才從他口裡知道他們之間在這問題上的經過;但是,當時我已經從戴萊絲口裡聽到了一些,足以使我看出在那一切活動當中有著不可告人的密謀,看出他們是想擺佈我,即使不是拂逆我的意願,至少也要瞞著我;再不然,他們是想利用這兩個女人做工具去實現什麼陰謀。那一切必然都是不正派的,杜克洛的反對就無可辯駁地證明了這一點。誰願意相信那是出於友誼,就讓他相信去吧。 這種所謂友誼叫我在家裡和在家外一樣地倒黴。幾年來他們和勤·瓦瑟太太那種頻繁的晤談使這個女人對我的態度顯然變了,而這種改變,當然不會于我有利。他們在這些莫名其妙的密談中究竟討論些什麼呢?為什麼這樣諱莫如深呢?這個老太婆的談話難道就那麼有趣,使得他們這樣喜歡嗎?或者是那麼重要,值得這樣嚴守秘密嗎?三四年來,這種密談一直繼續著,我早先覺得是可笑的,這時我再想想,就開始感到詫異。如果那時我知道那女人在為我準備些什麼的話,這種詫異是會發展到焦慮不安的程度的。 儘管格裡姆在外面吹噓說他對我如何熱心,這種所謂熱心眼他對我所採取的態度是很難相容的,我在任何方面都沒有從他手裡得到一點于我有利的東西;他詭稱對我抱有的那種慈悲感,很少有助於我,倒是有損於我。他甚至盡其所能,把我所選定的那個職業的財源給我斷送了,因為他毀壞我的名譽,說我是個壞的抄繕人:我承認他在這一點上說的是真話,但是這個真話輪不到他來說呀。他自己另用了一個抄繕人,凡是他能拉走的主顧,一個也不留地從我這邊拉走了,他就這樣證明他所說的話並不是開玩笑。簡直可以說他的目的是要讓我依靠他,依靠他的影響才能生活,並且要把我的生活來源斷得一乾二淨,不把我逼上他那條路,就不甘心。 把這一切總結一番之後,我的理智最後使我原來還替他說話的那點先入之見再也沒有聲音了。我認為他的性格至少是很可疑的。至於他的友誼,我斷定是虛假的。於是,根據好些不容置辯的事實,我決心不再見他了,並且把這個決心通知了埃皮奈夫人;不過那些事實我現在都忘記了。 她極力反對我這個決心,而對我提出的理由又不知怎麼說才好。當時她還沒有同他商量。但是第二天,她並不對我親口解釋,卻交給我一封由他們倆一起起草的很巧妙的信,她利用這封信替他辯護,說一切都由於他那種收斂的性格,關於詳細的事實卻一字不提,並且認為我懷疑他對朋友背信棄義是一種罪過,敦勸我跟他言歸於好。這封信(見甲劄第四八號)使我動搖了。後來我們又作了一次談話,我覺得她比第一次談話時有準備些,在這一次談話中我完全讓她戰勝了:我甚至相信,我可能判斷錯了,果真如此,那我就是對一個朋友做了最不公正的事,應該賠禮。簡言之,我也和對狄德羅以及霍爾巴赫男爵已經多次做過的那樣,一半出於自願,一半由於軟弱,作出了我原來有權要求對方做的那一切要求和解的表示;我仿佛是另一個喬治·唐丹,到格裡姆那裡去,為他給我的侮辱而請他原諒;心裡老是有這樣一個錯誤的信念,認為只要你和婉客氣,天下無不解之冤,就是這一個錯誤的信念使我一輩子在我那些假裝的朋友面前不知做出了多少卑躬屈節的事。其實,正相反,惡人的仇恨心,越是找不出仇恨的理由就越發強烈,越覺得他自己不對就越發對對方懷恨。我不需要離開我自己的經歷就可以在格裡姆和特龍香兩個人身上找到這個論斷的十分有力的證明:他們之所以成了我的兩個最不共戴天的敵人,完全是出於他們自己的興趣、自己的癖好,根本找不到我對他們倆有任何對不起的地方可作藉口。他們的怒氣日甚一日,就跟猛虎一樣,越容易出氣,怒氣就越大。 我滿以為格裡姆看到我這樣委曲求全,先來請和,會感到慚愧的,因而會張開兩臂,帶著最懇摯的友情來接待我。誰知他接待我,就跟羅馬皇帝一樣,帶著一種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那種傲慢態度。我對這樣的接待是一點也沒有準備的。當我扮著這樣不適當的角色,感到尷尬,羞羞答答地用三言兩語說明來意之後,他非但不對我開恩赦罪,卻堂而皇之地先宣讀一篇事先預備好的長篇訓詞,訓詞裡羅列了他那許許多多稀有的美德。特別是在交朋友方面。他用了很長時間著重說明一件使我感到驚訝的事。就是:他的朋友是從來不會離棄他的。他在那裡說著,我心裡就在想:如果我成了這條規律的唯一例外,那才叫我痛心呢。他一個勁裝腔作勢地說了又說,不免使我想起,如果他在這方面果然是順乎內心情感行事的話,他就不會那麼注意到這條格言,實際上他不過是把這條格言當作用來向上爬的手腕罷了。直到那時為止,我也和他一樣,總是保住所有的朋友的;從我童年時代起,我就沒有失去一個朋友,除非是他死了,然而,直到那時為止,我根本就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並沒有把這看成是一條引以自律的原則。那麼,既然這是彼此都有的一個共同優點,如果不是預先就想把我這個優點剝奪掉的話,他又何必那樣津津樂道地自我吹噓呢?後來他又一心想叫我難堪,拿出些證據來說明我們的共同朋友都愛他而不愛我。這個,我倒也和他一樣清楚,朋友們是有這樣一種偏愛的;問題在於他為什麼獲得了這種偏愛,是由於德高望重,還是由於會要手腕?是由於抬高自己的聲望,還是由於竭力把我貶低?最後,當他把他自己盡情抬高,把我盡情貶低,使我感到他行將賜予的赦免來之不易的時候,他惠然給了我一個和解之吻,輕輕地擁抱了我一下,就仿佛國王擁抱新受封的騎士一樣。我仿佛從雲端裡掉了下來,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整個這一幕就好象老師訓斥小學生,饒了他一頓鞭子一樣。我每想起這一幕,總是不禁感到:根據外表來判斷是多麼容易上當,而俗人又是多麼重視這種根據外表的判斷啊!我也感到,有罪者放肆大膽、趾高氣揚,而無事者反而羞慚滿面、局促不安,這又是多麼常見的事啊! 我們總算和好了;這對於我的心來說,終究是減輕了一個負擔,因為任何爭吵失和都會使我的心苦惱不堪的。大家當然都能猜到,象這樣的和好是不會改變他的態度的,它只是取消了我對他的態度的申訴權而已。所以我就決心忍受一切,再也不說什麼了。 這麼多的苦惱接踵而來,壓得我鬱悶不堪,使我失去了自製的力量。聖朗拜爾沒有回信,烏德托夫人也同我疏遠了,我不敢再對任何人推心置腹,因而開始害怕起來,怕拿友誼作心靈的偶像,把這一輩子都白白浪費在追求一些幻影上面。經過這次考驗之後,在我所有的知交之中,只剩下兩個人還保有我的全部敬仰,使我的心還能予以信賴:一個是杜克洛,自從我幽居退隱廬以來,就沒有得到他的消息;另一個就是聖朗拜爾。我覺得我若是向聖朗拜爾謝罪,最好莫過於把壓在我心要的事都無保留地向他傾訴出來,於是我決定在不牽累他情侶的範圍內,向他懺悔一切。我並不懷疑我選擇的這個辦法還是舊情所佈置下的一個陷阱,為的是要使我能跟她接近一些;但另一方面,這也是我的真心實意:我恨不得無保留地投向她的情人的懷抱,充分接受他的指導,把我的坦白提高到盡可能的高度。我正準備給他再寫一封信,相信難能得到他的答覆時,忽然聽到一個消息,知道了他所以沒有答覆我第一封信的原因。原來他沒能把他那一次戰役的辛勞經受到底。埃皮奈夫人告訴我說,他剛得了癱瘓症,而烏德托夫人自己也終於憂傷成疾,不能立時寫信給我。兩三天后,她從巴黎——當時她在巴黎——通知我說,他已經被送到亞琛洗礦泉浴去了。我不敢說這個傷心的消息曾使我象她一樣地悲痛欲絕,但是我不信我心裡的難過會有遜於她的憂傷和痛苦。我為他病到這種地步而難過,又擔心他的病可能是受到心緒不寧的影響,就更加難過了,這種心情比我前此所遭受到的一切更扣動我的心弦;而我痛切地感到,我自己估量我實在沒有必需的力量來經受這麼多的煩惱。幸而這位豪邁的朋友沒有使我長久地陷於這種愁悶之中,他雖然得了病,並沒有把我忘掉,我不久就從他的親筆信裡知道,我把他的心情和病況都估計得太壞了。不過現在到了該講我的命運大變動的時候了,到了該講把我的一生分為截然不同兩部分的那次大災難的時候了,這個災難,由於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產生了如此可怖的後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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