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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誠然,他對大家都傲慢,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但是他對任何人也沒有象對我這樣傲慢到粗暴的程度。我還記得有一次聖朗拜爾幾乎要拿起面前的菜盤子砸他的臉,因為格裡姆當著全桌的人說他撒謊,粗暴地對他說:「這不是真話。」在他這種天生的專橫口吻上,他還加上一個暴發戶的自滿,甚至蠻橫無禮到可笑的程度。他跟闊人們往來的結果,竟使他迷了心竅,只有最不通情理的闊人才能擺得出的架子,他自己也學著擺起來了。他喊他的僕人,從來只叫聲「喂!」就好象僕人太多,老爺不知道哪一個當班似的。他叫僕人去買東西的時候,總是不把錢交到他手裡,而是給他往地上一扔。總之,他完全忘了僕人也是人,不論什麼事,總是把他藐視得那麼令人難堪,嫌惡得那麼厲害,以致那個可憐的孩子——他為人很好,是埃皮奈夫人介紹給他的——終於辭工不幹了。這孩子沒有別的什麼抱怨,只是抱怨這樣的待遇,他沒有法子忍受下去:他成了這位新「自命不凡的人」的拉·弗勒爾。

  他既愛好虛榮,又妄自尊大,生就一雙渾濁不清的大眼睛,一張鬆軟多皺的臉,卻還對女人野心勃勃呢;自從跟菲爾小姐鬧了那場笑話以來,竟在好些女人眼裡成了一個多情種子了。從此,他學起時髦來,養成了女人式的潔癖:他自己充當美男子,梳洗成了一件大事。大家都知道他是搽粉的,而我呢,先還不信,後來也信了,因為我不但看見他的膚色美起來了,還在他的梳粧檯上發現過粉碟子。有一天早晨我到他房間裡去,看到他在用一個特製的小刷子刷指甲,他當著我的面顯得挺得意。我當時判斷,一個人能天天早晨花兩個鐘頭時間刷指甲,就很可能花一點時間用粉把皮膚上的皺紋填起來。那個老好人果弗古爾並不是什麼刻薄鬼,卻相當風趣地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粉面霸王」。

  上述的一切都只是些可笑的小事,但是與我的性格太不相投了。這些事終於使我懷疑到他的性格,我很難相信一個暈頭轉向到這等地步的人,能把心眼放在正中。他動輒吹噓他的心腸是多麼軟,感情是多麼強烈。而他那些缺點卻都是渺小的靈魂才會有的,怎麼能跟他所吹噓的那一切相稱呢?一顆敏感的心總是為外界事物而熱情奔放的,怎麼能讓他不斷地為他那渺小的軀體忙著做那麼多微不足道的照料呢?我的上帝呀!真感到自己的心被那神聖之火燃燒起來的人,總是想法子把他的心傾吐出來的,要把滿腔的東西拿給人看的。這樣的人恨不得把心掏出來放到臉上,他決不會想什麼修飾打扮。

  我那時又想起了他的道德綱領,這是埃皮奈夫人以前告訴我的,也是他實踐了的。這個綱領只有一條,那就是:人的唯一義務就是要在一切事情上都隨心所欲。這種道德箴言,當我聽到的時候,曾引起我無窮的感慨,雖然當時我還只把它當作一種打趣的話看待。但是不久我就看出,這個原則實實在在就是他的行為準則,並且後來那麼多叫我吃虧的事都可以證明這一點。這也就是狄德羅對我說過不知道多少遍的那種秘密教條,不過他從來沒有對我作過解釋。

  我又想起了好幾年前人家就再三給我下過的那些警告,說這個人虛偽,說他會裝假,特別是說他不喜歡我。我想起了好幾個小故事,都是弗蘭格耶先生和舍農索夫人講給我的,這兩個人都不怎麼瞧得起他,而且他們都應該是瞭解他的為人的,因為舍農索夫人是已故弗裡森伯爵的密友羅什舒阿爾夫人的女兒,而弗朗蘭耶先生當時跟波立尼亞克子爵過往甚密,當格裡姆開始在王宮區落腳的時候,就在那裡住了很久。全巴黎都知道格裡姆在弗裡森伯爵死後那種悲觀失望的情形。這是因為他要維持他在遭到菲爾小姐的嚴厲對待後所博得的那點名聲,這種名聲,如果我當時不是那麼盲目的話,一定會把其中的騙局看得比任何人更清楚的。他被人硬拉到加斯特利公館,在那裡做作得煞有介事,真是悲痛欲絕。他每天早晨到花園裡去哭個痛快,用浸透淚水的手帕蒙著眼睛,看到公館的房子就哭個不停,但是一轉過一條小徑,就只見他登時把手帕放進口袋,抽出一本書來讀了。這種情景多次發生,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巴黎,不過馬上也就給忘了。我自己也同樣把它忘了,可是有一件與我有關的事情卻偏偏使我又把它想了起來。我在格勒內爾路住的時候,躺在床上病得要死,他當時在鄉下,有一天早晨來看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剛從鄉下趕到,過了一會兒我就知道,他頭天晚上就已經到了,當天還有人在戲院裡看到他呢。

  這一類事情,我想起了很多,但是有一點給我的印象最深,我自己也納悶怎麼會這樣晚才注意到。我把我所有的朋友都毫無例外地介紹給格裡姆,他們都成了他的朋友。我當時跟他形影不離,簡直不願有哪一家我能進去而他不能進去的。只有克雷基夫人拒絕接待他,而我也就從此不去看她了。格裡姆自己也交上了一些別的朋友,有的是憑自己的關係,有的是憑弗裡森伯爵的關係。在所有這些朋友之中,沒有一個後來成了我的朋友。他從來沒有對我說一句話,勸我至少跟他們認識一下;而且我有時在他家裡遇到的那些朋友當中,也從來沒有一個對我表示過絲毫好感。就連弗裡森伯爵也是這樣,而他是住在伯爵家裡的,因此我若能跟伯爵有一點來往,自然會很高興。至於弗裡森伯爵的親戚旭姆堡伯爵也沒有對我表示過好感,而格裡姆跟旭姆堡伯爵相處得還更隨便些。

  不僅如此,由我介紹給他的我自己的朋友,在認識他之前,個個都對我真誠相待,跟他認識以後就明顯地變了心。他從沒有把他的任何朋友介紹給我,我卻把我的朋友全介紹給他了,而最後,他把我的朋友統統奪走了。如果這就是友誼的結果,則仇恨的結果又將如何?

  在開始的時候,就是狄德羅也曾多次警告過我,說格裡姆這人,我對他那麼信任,卻並不是我的朋友。後來當他自己也不再是我的朋友的時候,就改口了。

  我以前處理我那幾個孩子的辦法,是不需要任何人來協助的。然而我把這事告訴了我的朋友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他們知道這件事,以便不要在他們的眼裡把我這個人看得比實際上好些。這些朋友一共有三個:狄德羅、格裡姆、埃皮奈夫人;杜克洛是最配聽我傾訴秘密的人,卻又是唯一我沒有告知這秘密的人。然而他卻知道了我這個秘密;是誰告訴的呢?我不得而知。這種背信棄義的事很少可能出之于埃皮奈夫人之口,因為她知道,如果我是那種人,也學她背信棄義,我就有辦法殘酷地報復她,剩下來只有格裡姆和狄德羅了,他們倆當時在許多事情上都沆瀣一氣,特別是對付我,因此極可能是出於他們的同謀。我可以打賭,只有杜克洛,我沒有把我的秘密告訴他,因此他可以有洩漏秘密的自由,而他卻反而是唯一為我保守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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