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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他又出門去了,我發現烏德托夫人對我的態度大大改變了。我很驚訝,其實這是我早就應該料到的;我的感動也超過了應有的程度,這就使我非常痛苦。我原來期待能把我醫好的那一切,似乎只是把那支與其說是被我拔出毋寧說是被我折斷了的箭向我的心裡紮得更深。

  我決定完全戰勝自己,並且要不遺餘力地把我那種癡情變成純潔而持久的友誼。我為此作出了許多最美好的計劃,需要烏德托夫人幫助我去執行。當我要跟她談這件事的時候,我發現她心不在焉,左右為難的樣子。我感覺到她已經不再喜歡跟我在一起了,並且我清楚地看出,一定是發生過什麼事,她當時不願對我說,而我後來也一直無法知道。這種變化是我無法從她嘴裡得到解釋的,我傷心極了。他向我索回她的信;我就把她的信全部還給她了,老老實實,一封不缺,而她竟然侮辱我,對我這種老實還一度表示懷疑。這種懷疑,又在我的心上造成了意外的創傷,她應該充分瞭解我的心呀!她也承認我老實,但不是當時就承認的,我明白,她是在檢查了我交去的那一包信之後,才感到自己的懷疑是不對的。我甚至看出她為此而引咎自責,這又稍微使我心裡舒服一些。她不能只收回她的信而不把我的信還我。她對我說,她把我的信全燒了;現在輪到我來懷疑了,而且我承認,我到現在還懷疑呢。不,這樣的信,絕不會付之一炬的。《朱麗》裡的信是火一樣熾熱的啊!上帝呀!對於這樣的信,又該怎樣說呢?不,不,能激起這樣一種激情的人,是永遠不會有勇氣把這些熱情的證據燒掉的。不過,我也並不怕她濫用這些證據:我不相信她能做出這種事,而且,我早已防到了。我那愚蠢而強烈的怕人嗤笑的畏懼心情促使我一開始通信就用一種使我的信不能拿出給人看的口吻。我把我在沉醉中所採取的那種親昵態度一直發展到以卿卿我我相稱;可是,什麼樣的卿卿我我啊!她是不會因此而感到冒犯的。然而她也有好幾次向我提出抗議,可是抗議並沒有收到效果:她的抗議只能喚醒我的畏懼心情,而我又捨不得後退一步。如果這些信還在人間,如果有一天它們能被人看到,人們就會知道我曾經是怎樣愛的了。

  烏德托夫人的冷淡給我造成的痛苦,以及我不接受到冷淡的那種信心,使我作出了一個奇特的決定:我直接寫信向聖朗拜爾本人去訴苦。在等候這封信的效果的期間,我就恣情於我早該尋求的那些消遣。當時在舍弗萊特正有些盛大的宴會,我負責為這些宴會準備音樂。馬德托夫人喜愛音樂,我就以能在她面前一顯身手為快,從而激起了我的興致。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也有助於激起這份興致,那就是我要顯承一下《鄉村卜師》的作者也懂得音樂,因為長久以來我就發現有人在努力使大家懷疑我懂得音樂,至少是懷疑我能作曲。其實,我在巴黎初期的那些創作,我在杜賓先生家或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家所受到的多次考驗,我十四年來在最著名的藝人中間,並且當著他們的面譜寫的大量樂曲,最後,還有《風流詩神》那部歌劇,《鄉村卜師》這部歌劇,還有我為菲爾小姐特別譜寫的、並由她在宗教樂會裡演唱過的一首經文歌,以及我為這門藝術跟最著名的大師們在一起開過的那許多次會議,這一切都似乎應能防止這種懷疑的產生或者消除這種懷疑的。可是,這種懷疑居然還存在,就是在舍弗萊特也是如此,我還看出,連埃皮奈先生也不免有這種看法。我裝著沒有覺察到這一點,答應替他編一支經文歌,供舍弗萊特小教堂命名典禮之用,並且請他自由選擇,為我提供歌詞。他委託他的兒子的老師裡南去辦。裡南把些切合題旨的歌詞整理出來後交給了我,一星期之後,經文歌也就譜成了。這一次,惱恨之情就是我的阿波羅,從我的手裡從來也沒有產生出過比這更渾厚的音樂。歌詞是以EccesedesnicTonantis這幾個字開始的。樂曲開始的壯麗氣氛正好與歌詞相稱,接下去,全曲的音調之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習慣用大樂隊,埃皮奈就集合了最好的合奏樂師。意大利歌手白魯娜夫人演唱經文歌時,伴奏得非常之好。這支經文歌太成功了,所以後來還被拿到宗教音樂會上去演奏,儘管有人暗中搗鬼,演奏技術也配不上樂曲,還是兩次博得熱烈的掌聲。我又為埃皮奈先生的生日提供了一個劇本的大意,屬半正劇半啞劇性質,埃皮奈夫人就照我的意思寫出來了,音樂還是我配的。格裡姆一到,就聽說了我在和聲方面的成功。一小時後,大家不再談這件事了;但是據我所知,別人至少已經不再懷疑,不再問我是不是會作曲了。

  我本來已經不太喜歡待在舍弗萊特了,格裡姆一來,就越發使我感到留在那裡難以忍受,原因在於他的傲慢態度,這是我在別人身上從來沒有見過,甚至連想也想不到的。他到的頭一天,我就給從我住的那間貴賓室裡轟了出來,這個房間和埃皮奈夫人的房間緊隔壁,它佈置給格裡姆住,另外給了我一個較遠的房間。「這真是所謂後來居上了,」我笑著對埃皮奈夫人說,她顯得有點尷尬。當天晚上我對搬動的原因就更加清楚了,因為我聽說在她的房間與我騰出的那個房間之間有一道暗門,她以前一直認為不必指給我的。無論是在她家裡或是在社會上,她和格裡姆的關係沒人不知道,甚至連她的丈夫也不是不清楚;然而,儘管我是她的知心人,儘管她曾告訴過我一些更重要得多的秘密,並且知道我這人靠得住,她卻不肯在我面前承認這件事,始終堅決予以否認。我懂得這種保留態度的根子在格裡姆那裡,他保有我的一切秘密,卻不願意我保有他的任何秘密。

  我當時還未熄滅的舊情以及他那人的一些真正的優點使我對他還有一些好感,但這點好感也經不起他那樣不遺餘力的摧殘。他待人接物的態度完全是帶非埃爾伯爵式的,他幾乎不屑于向我答禮,也沒有向我問過一個字,而且我說話他連理都不理,這樣,我很快也就不跟他說話了。他到處都搶先,到處都占首位,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如果他不故意拿出那種令人難堪的樣子來,這也倒還罷了。但是,人們單憑千千萬萬事例中的這一個事例就可以判斷他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了。有一天晚上,埃皮奈夫人感到有點不舒服,叫人給她送點飯菜到她房間裡,她上樓去準備坐在她的火爐旁邊進餐。她叫我跟她一起上樓,我就跟她上去了。格裡姆接著也來了。小桌子已經擺好,只有兩份餐具。上菜了,埃皮奈夫人坐到火爐的一邊。格裡姆先生拿起一張扶手椅就坐到火爐的那一邊,把小桌子往他們倆中間一拖,打開餐巾,吃將起來,連一句話也不跟我說。埃皮奈夫人臉紅了,為了促使他糾正他那粗魯的行為,就要把她自己的位置讓給我。他呢,一句話也不對我說。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既不能挨近火爐,就決計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等僕人再拿一副餐具來給我。他就讓我在桌子離火爐很遠的那一頭吃了晚飯,沒有對我稍微客氣一下。他不想到我身體不好,又是他的老大哥,跟這家人的交情比他還早,而且是我把他介紹到這裡來的。現在他作為女主人面前的紅人,應該對我優禮備至才對呀。他在其他場合對我的態度也跟在這個事例中完全一樣,他不只完全把我看成比他次一等的人,他簡直把我看作零。我很難在這種態度中認出當年在薩克森-哥特的儲君家裡以得我一顧為榮的那個學究先生了。他一面有這樣深沉的緘默和這種侮辱人的傲慢態度,一面卻又在所有他知道與我有交誼的人們面前吹噓他對我的友誼如何深摯,這二者怎麼能調和起來呢?說真的,他表示友好,不過是為了同情我窮,不過是為著憐我命苦,也不過是為著嗟歎幾聲而已;而我自己是樂天知命的,並不為窮而抱怨。據他說,他是想善意地照顧我,而我卻無情地拒絕了他。他就是用這種手腕來使人讚美他好心的慷慨,譴責我忘恩負義的恨世心情,他就是用這種手腕來使大家於不知不覺中認為在他那樣一個保護人和我這樣一個不幸者之間,只能有那邊施恩、這邊感激的關係,根本就想不到,即使這種關係是可能的話,也還有一種平等的友誼存乎其間。在我這方面,我就怎麼也找不出一件事來能叫我感激這位新的保護人。我借過錢給他,他從來也沒有借過錢給我;他生病,我照護過他,我歷次生病,他難得來看我一下;我把我的朋友全都介紹給他了,他的朋友他卻從來沒有給我介紹過一個;我曾盡我的一切力量去宣揚他,而他呢,如果他也宣揚過我,卻並不是那麼公開的,而且用的方式也並不相同。他從來沒有幫過我任何忙,甚至沒有對我說過要幫我。他怎麼能是我的麥西那斯呢?我怎麼能是他的受保護者呢?這一點,我過去想不通,現在還是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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