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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這就是那種離奇的良心責備;一個聰明人竟糊塗到根據這種良心責備來正顏厲色地把我遠離巴黎算作一個罪行,並且認為拿我自己的實例就可以給我證明一個人不可能生活在首都之外而不是一個惡人。今天想來,我不懂我當時怎麼就那麼愚蠢,竟還答覆他,並且跟他生氣,而不以對他嗤之以鼻作為全部的答覆。然而,埃皮奈夫人的決定以及霍爾巴赫那幫人的叫囂把思想界迷惑得對他太有利了,以至在這件事情上都認為是我不對。甚至烏德托夫人——她自己也是非常賞識狄德羅的,也要我到巴黎去看他,要我先向他表示希望和解。但這次和解,儘管在我這方面是誠懇而又徹底的,卻沒有持續下去。她所提出的使我信服的理由,就是狄德羅此刻正在倒黴。除了《百科全書》引起的那場風暴以外,他的那個劇本當時又惹起了一場十分強烈的風暴。這個劇本,雖然他在前面加了一篇小記,人家還說他是全部抄襲哥爾多尼的。狄德羅比伏爾泰還更經不起批評,當時苦惱極了。格拉菲尼夫人甚至惡意散佈謠言,說我為這事跟他絕了交。我覺得公開提出一個相反的證明是既公平而又豪邁的事,於是我去了,不但和他在一起,並且就在他家裡住了兩天。這是我遷居退隱廬以來第二次到巴黎。第一次我是去看那可憐的果弗古爾,他那時得了中風,後來一直沒有痊癒,在他初得病時,我頃刻不離他的床頭,直到他脫險為止。

  狄德羅很好地接待了我。一個朋友的擁抱能消除多少嫌隙啊!一擁抱之後,還有什麼怨恨能留在心裡呢?我們沒有作多少解釋。本來彼此對罵是用不著什麼解釋的,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把罵的話都忘掉罷了。他並沒有暗中要什麼手腕。至少據我所知是沒有的,這跟埃皮奈夫人不一樣,他把《一家之長》的提綱拿給我看了。「這是對《私生子》的最好的辯護書,」我對他說,「先別吭氣,好好寫這個劇本,寫好了就沖著你的敵人的臉扔過去,作為全部的答覆。」他就這樣做了,效果很好。早在將近六個月以前,我就把《朱麗》的頭兩部分寄給他看了,叫他提意見。但他連看都沒有看。我們就在一起讀了一個分冊。他覺得通篇都是「酥皮」(這是他用的字眼),也就是說通篇廢話太多,冗詞大多。我自己也早已感到這一點了:不過那都是發高燒時的閒言碎語,我一直沒有能改掉。後面幾部分就不這樣了。特別是第四部分和第六部分,都是煉句的傑作。

  我到巴黎的第二天,他一定要拉我到霍爾巴赫先生家去吃晚飯。我們倆心裡所打算的相差太遠了;我甚至想取消化學手稿的合同,因為我痛恨為了這部稿子而向他那種人表示感激。狄德羅又戰勝了。他向我發誓說,霍爾巴赫先生真心誠意地愛我;他那種態度對一切人都是如此,越是朋友就受得越多,應該原諒他。他又解釋給我聽,那部稿子的稿費,兩年前就接受了,現在拒絕,對於付稿費的人就是個侮辱,而這個侮辱是他所不應得的,而且這個拒絕甚至還可能引起誤會,仿佛暗中責怪他不該拖那麼久才把這場交易確定下來。「我天天看到霍爾巴赫,」他又說,「我比你更清楚他的內心世界。如果你真有理由對他不滿意的話,你難道以為你的朋友會勸你做一件有失身份的事嗎?」總之一句話,由於我慣常的懦弱,我又讓人家把我制服了,我們到男爵家吃晚飯去了,男爵和平常一樣接待了我。但是他的妻子卻對我冷淡,近乎不客氣。我已經認不出那個可愛的迦羅琳了,她當年待嫁的時候對我是多麼親切。很久以前我就似乎感覺到,自從格裡姆常往艾納家裡去以後,艾納家的人就對我另眼看待了。

  我在巴黎的時候,聖朗拜爾從部隊裡回來了。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所以直到回到鄉下以後,才先後在舍弗萊特和退隱廬見到他。他是跟烏德托夫人一起到退隱廬來要我請他們吃飯。可以想像,我是多麼高興地接待了他們的。我看到他們倆那麼情意相投,心中越發高興。我為不曾擾亂他們的幸福而感到滿意,感到幸福;我還可以發誓,在我整個那一段癡情時期,特別是在這個時刻,即使我能把烏德托夫人從他手裡奪過來,我也不肯,甚至根本不會動這種念頭。我覺得她在愛聖朗拜爾的時候是那麼可愛,以致我幾乎想像不到,如果她愛我的話;是否會顯得這樣可愛。我絕不想擾亂他們的結合,在我的狂熱之中,我所真正希望於她的,只是她能讓我愛她而已。總之,不論我為她燃起怎樣強烈的熱情,我總是覺得做她的知心人也和做她的愛情對象一樣的甜蜜,我沒有一時一刻把她的情人看作我的情敵,而是永遠把他看作我的朋友。有人會說:這不能算愛情。好吧,但是這也就勝於愛情了。

  至於聖朗拜爾,他表現得十分正派得體。因為只有我一人是有罪的,所以也只有我一人受到了懲罰,不過是寬大的懲罰。他對我嚴厲而又友好;我還看出,他對我的敬意稍有減少,但對我的友情毫無所損。所以我頗感欣慰,因為我知道,對我的敬意比對我的友情更容易恢復。而且他這個人十分通情達理,絕不會把一時不由自主的軟弱跟性格上的缺點混為一談。如果在過去的那一切之中有我的過錯,過錯卻也並不嚴重。是我主動追求他的情婦嗎?不是他自己打發她到我這裡來的嗎?不是她來找我的嗎?我能夠避免接待她嗎?我能有什麼辦法呢?造孽的是他們倆,吃苦的卻是我。如果他處於我的位置,他也會和我一樣行事,或許還更壞:因為,不管烏德托夫人怎樣忠實,怎樣可佩,她究竟是個女人呀。他出遠門去了;機會多的是,誘惑力又是強烈的,她對一個膽子更大的男人就很難堅持操守了。毫無疑問,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始終不越雷池一步,對於她和我,都算是難能可貴的了。

  雖然我在內心深處為自己作了個相當光彩的辯解,但反駁我的表面現象太多了,以致那經常鉗制我而我又無法克服的羞澀竟使我在他的面前活象一個罪人,而他也就常常濫用我這種羞澀,叫我難堪。我舉出一件事,以見這種相互關係的一斑。飯後我把我上年寫給伏爾泰的那封信讀給他聽,這封信,他聖朗拜爾本來早就聽說過的。他在我正念的時候竟然睡著了,而我呢,以前是那麼高傲,今天又是這麼愚蠢,竟一次也不敢中斷我的朗讀,因此,當他鼾聲不止的時候,我還一個勁兒地在朗讀呢。我的低聲下氣就到了這種地步,他的報復也就達到這種地步;但是他的忠厚之心一向只容許他在我們三人之間進行這種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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