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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在我開始住到退隱廬的時候,勒·瓦瑟太太似乎不歡喜這個地方,覺得住所太孤單。她這種話傳到我耳朵裡來了,我就提出,如果她覺得在巴黎好些的話,就把她送回去,我為她付房租,並且和她跟我住在一起一樣照顧她。她拒絕了,並且向我聲明,她很喜歡住在退隱廬,說鄉下空氣對她有好處。人們可以看到,這也是真話,因為她在鄉下可以說變得年輕了,身體比在巴黎時好得多。她的女兒甚至還向我保證;如果我們真的要離開退隱廬,她心裡會是很不高興的,因為退隱廬確實是個迷人的好住處,而她又很歡喜弄弄園子,拾掇拾掇水果,現在正是得其所哉;不過,她是說了人家叫她說的話,為的是要努力把我勸回巴黎。

  此計不成,他們就想用良心責備的辦法來獲得美意殷勤所沒有產生的效果,說我把這個老太太留在鄉下,離她那樣的歲數所可能需要的救護太遠,簡直是一種罪惡。他們就沒有想到,不但她,還有許多別的老年人,都憑著這地方的新鮮空氣而益壽延年的,而那些必要的救護,從我門口的蒙莫朗西就可以得到。他們那麼說,仿佛只有巴黎才有老年人,在別的任何地方老年人都活不下去。勒·瓦瑟太太吃的多,極喜歡暴飲暴食,常吐酸水,並且瀉得厲害,瀉個幾天就把腸胃瀉好了。她在巴黎,從來也不在意,採取自然療法。她在退隱廬還是用這個老辦法,深知道這個辦法最妙不過。可是,他們不管這些:既然鄉下沒有醫生和藥房,把她擱在鄉下就是想叫她死,雖然她在鄉下身體很健康。狄德羅倒該確定一下,老年人到了什麼樣的年齡就不許住到巴黎以外去,否則就要以殺人論罪。

  以上就是那兩個十惡不赦的罪狀之一,為此,他不肯把我放在他那條「只有惡人才是孤獨的」的論斷之外;這也就是他那動人的感嘆號和他那好意加上的「如此等等」的意義:「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呀!如此等等。」

  我覺得要回答這種指責,最好莫過於讓勒·瓦瑟太太自己來替我證明。我請她自自然然地把她的感覺寫信告訴埃皮奈夫人。為了讓她能更自由自在一點,我絕不願看她的信,並且把我在下面轉錄的這封信拿給她看。下面這封信是我寫給埃皮奈夫人的,裡面談起我曾想對狄德羅的另外一封更產酷的信有所答覆,但埃皮奈夫人阻止我把這封覆信寄出去。

  星期四

  勒·瓦瑟太太要給你寫信,我的好朋友;我請她把她的想法誠懇地告訴你。為了讓她能自由自在地寫,我對她說,我絕不看她的信,並且我請你也絕不要把那封信的內容告訴我。

  既然你反對,我的信就不寄出去了。但是,我既然覺得受到了極嚴重的侮辱,若是承認我錯了,那簡直是卑鄙和虛偽,我絕對不能這樣做。福音書叫人左臉挨了耳光再把右臉伸出去,但是並沒有叫人請求原諒。你還記得喜劇裡那個人一面拿棍子打人,一面還在叫嚷「快救人!」嗎?哲學家就是演這個角色的。

  你別以為你能阻止他不在這樣的壞天氣裡來。友誼不能給他的時間和精力,他的怒氣會給他的,這將是他生平第一次在約定的那一天前來的。他累死了也要來把他在信裡罵我的話親口對我再說一遍,而我只有耐著性子忍受著。到時候他也許回到巴黎後就病倒了,而我呢,按照老規矩,我將是個可惡萬分的人。有什麼辦法呢?只好忍著。

  然而,你不佩服這個人的智慧嗎?他曾經想坐馬車到聖·德尼來接我,在那裡共進午餐,又用馬車把我送回家,而一星期之後(見甲紮,第三四號),他的經濟情況竟只允許他徒步到退隱廬來,別無他法了!用他的話來說,此乃由衷之言——這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果真如此的話,一定是他的經濟情況在一星期之中起了離奇的變化。

  我深切同情令慈的病所給你的愁苦,但是,你看得出,你的苦惱還抵不上我的苦惱呢。看到我們所愛的人生病而心裡難過,總比看到他們不公平和殘忍引起的難過要輕得多。

  再見吧,我的好朋友!這是我跟你談這不幸事件的最後一次了。因為你勸我冷靜沉著地到巴黎去,並且說這種冷靜沉著將來會使我感到高興的。

  根據埃皮奈夫人本人的建議,我把我在勒·瓦瑟太太的問題上幹了些什麼,寫信告訴了狄德羅。可以想像,既然勒·瓦瑟太太已經選定了留在退隱廬這條路,說她在這裡身體健康,經常有人陪伴,生活很舒服,狄德羅再也不知道怎樣加罪於我了,於是就把我這個防止讕言的做法當作一種罪行,並且把勒·瓦瑟太太繼續居住退隱廬仍然其作我的另一個罪行,儘管繼續居住是由她自己選定的,儘管無論過去和現在都只憑她一句話就可以回到巴黎去生活,而從我這方面所得到的援助,在巴黎和在我身邊都是一樣。

  以上是對狄德羅第三三號信上第一條指責所作的說明。至於對第二條指責的說明,就載在他自己的第三四號信裡:

  文人(這是格裡姆對埃皮奈夫人的兒子的一個謔稱)大概已經寫信告訴你了,城頭上有二十個窮人凍餓得要死。等著你和以前一樣拿裡亞爾施給他們呢,這就是我們閒聊的題材的一個樣品……如果你聽到其餘那些話,你也會同樣被逗得樂起來的。

  狄德羅拿出這個駭人的論據來,仿佛很自豪。我對這個駭人的論據答覆如下:

  我記得我已經答覆過文人了,也就是說答覆過一位包稅人的兒子了,我說:我並不憐憫他在城頭上看到的那些候我施捨裡亞爾的窮人,他顯然已經大大地找補他們了,我已經請他代替了我。巴黎的窮人對這樣的人事更迭是不會叫苦的,將來我為蒙莫朗西的窮人找到這樣好的一個代替者還很不容易呢。這些窮人需要一個好的代替者,比巴黎的窮人迫切得多呢。這裡有個可敬的好老頭,操勞了一輩子之後,現在不能勞動了,在遲暮之年行將饑餓而死。我每星期一給他兩個蘇,比我向城頭上所有那些窮鬼佈施一百個裡亞爾,良心上還要痛快得多。你們真會開玩笑,你們這些哲學家們,你們個個都把城裡人看作是跟你們的天職有聯繫的唯一的人們。其實,人們是在鄉下才能學會怎樣愛人類,為人類服務呢,在城市裡,人們只能學會鄙視人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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