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懺悔錄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決心一下,我就沒頭沒腦地鑽到我的夢想裡去了。我把這些夢想在腦子裡反復思考,最後使它們構成了一種方案,這個方案執行的結果,人們現在已經看到了。毫無疑問,這是對我那些異想天開的念頭的最好的利用。好善之心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胸懷,它把這些異想天開的念頭導向有益的目標,連世道人心都可能有所裨益。我那些香豔的圖景,如果裡面缺少那種天真無邪的柔和的色彩,便會失掉它們的全部優美。一個弱女子是憐憫的對象,戀愛能使她博得別人的同情,通常她也並不因為軟弱而稍減其可愛。但是看到那種時髦的風尚,誰又能忍受下去而不感到憤慨呢?一個不貞的妻子,公開踐踏自己的一切義務,認為沒讓丈夫當場捉獲她的姦情,便是對他的一種思典,他還該衷心感激她,世上有比這樣不貞的妻子的得意洋洋的勁兒更令人氣憤的麼?自然界中沒有完人,完人給我們的教導已經離我們太遠了。但是,假定一個年青的女子,生而有一顆既正直又溫存的心,未婚之前讓愛情把她征服了,既婚之後又恢復了精神力量,反過來戰勝了愛情,又成為有德行的人,誰若是告訴你說,這幅圖景就其整體來說是有傷風化而一無是處,誰就是個說謊者、偽善者,你不要聽他的話。

  除了這個從根本上跟整個社會秩序有關的針對風俗和夫妻間的忠誠的目標之外,我還懷著一個較深刻的目標,即是社會協調與社會和平。這個目標,本身也許比上面的還更偉大,更重要,至少在我們當時所處的時代是如此。《百科全書》引起的那場風暴遠沒有平息,當時還正在最猛烈的階段。對立的兩派以極度的岔怒互相抨擊,或者毋寧說是象瘋狂的豺狼那樣互相撕咬,而不是象基督徒和哲學家那樣希望互相啟發、互相說服、互相拉回到真理的道路上來。也許雙方都還缺少有本領的、孚眾望的領袖來把這場鬥爭發展成內戰,否則,天曉得,骨子裡都同樣有著最殘酷的偏見的雙方,這樣一場宗教內戰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啊。我生來就仇恨一切宗派偏見,所以對雙方都坦率地說了一些嚴酷的真理,而他全聽不進去。於是我就想到另一個不得已的、以我單純的頭腦看來似乎是很妙的辦法:就是以消滅他們的偏見為手段來緩和他們相互之間的仇恨,並且給每一方面指出,另一方面的優點和品德都值得公眾的欽佩和一切凡人的敬仰。這個不夠明智的計劃是建立在人人皆善這樣一個假定上的,卻使我自己陷入我責備聖皮埃爾神父的那種錯誤了,所以,它產生了它應得的結果:並沒有使雙方互相接近,而使它們聯合起來打擊我了。經驗終於使我感到了我的傻氣;但是在這以前,我是全力以赴的,我敢說,我那股熱忱是無愧於驅使我去做的那種動機的,所以我刻劃了沃爾馬和朱麗兩人的性格,當時我內心的狂喜使我希望能把他們兩人寫得都很可愛,並且使兩人都由於互相映襯而顯得更加可愛。

  我為我的方案能這樣粗粗地定下來而感到滿意,於是又回到了我已經草擬的那些詳細的情節上面;這些情節的整理結果就產生出了《朱麗》的前兩部分。我是懷著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在這個冬季撰寫和譽清這兩部分的,用的是最漂亮的金邊紙,吸墨用的是蔚藍和銀灰的粉末,裝訂分冊用的是淺碧絲帶,總之,我成了另一個皮格馬利翁,對那兩個嫵媚的少女的一片癡情,簡直找不到什麼夠風雅、夠玲瓏的東西來配上她們了。每天晚上,我在火爐旁拿這兩部分給女總督們念了又念。女兒一言不發,感動得跟我一起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母親根本聽不懂,始終無動於衷,又找不到一點應酬的詞令,只好在大家默默無言的時刻對我一再重複說:「先生,真美呀!」

  埃皮奈夫人知道我冬天單獨一人住在樹林中間的一座孤立的房子裡,很不放心,時常派人來打聽我的消息。她對我的友情表現得從來沒有這樣真切過,而我對她的友情也從來沒有反應得這樣熱烈。在這些友情的表現之中,有一件事如果不特別提出來,我就太不對了:她曾把她的畫像派人送給我,並且想要我的畫像——拉都爾畫的,曾在沙龍裡展出過的那一幅民。也不應抹煞她另一次親切的表示,它看起來很可笑,但是由於它留給我的印象,也可見我的性格演變之一斑。有一天霜凍很厲害,我打開她派人送來的一個包裹——是她親自為我備辦的幾樣東西,發現有一件小村裙,英國法蘭絨做的,說她已經穿過,要我改制一件坎肩。短箋的措詞很感人,充滿著親熱與天真。這點關懷超過了友誼,我覺得太體貼了,仿佛她自己脫下衣服來給我穿,以至我在情感激動之中熱淚縱橫地把那短箋和襯裙吻了足有二十遍。戴萊絲以為我瘋了。說也奇怪,埃皮奈夫人對我的友情表示真是太多了,卻從來沒有一次能象這次這樣感動我。甚至在我們絕交以後,我每次回憶起這件事也不免心頭發軟。我把她那張小便箋保存了很久,如果它不是和我那時的其他信件遭到同一命運的話,我現在還保存著呢。

  雖然那時期我的尿閉症一到冬天就不讓我輕鬆,雖然這年冬天有一部分時間我都被迫使用探條,然而,總的說來,那還是我自從居住法國以來最甜美、最安靜的一個季節。在壞天氣為我免遭不速之客的侵襲的那四五個月之中,我比以前和以後更能體味到那種獨立、平穩而又樸素的生活,而越享受這種生活,我就越覺得這種生活的價值。當時我別無其他伴侶,只有現實中的兩個女總督。想像中的兩個表姊妹。特別是在那個時候,我日益慶倖我明智地採取了這個決定,不顧那些看我擺脫了他們的羈絆而不高興的朋友們的叫囂;當我聽到狂人謀殺案的時候,當德萊爾和埃皮奈夫人在信裡跟我談到那種彌漫巴黎的紛亂和騷動的時候,我是多麼感謝上蒼使我遠離了那些恐怖和罪惡的景象啊!否則的話,社會紊亂使我已經養成的那個暴躁脾氣,那些恐怖和罪惡的景象只能使它更加滋長、更加乖戾的;而現在呢,我在我的幽居周圍,只看到賞心悅目、甜蜜美妙的事物,我的心完全沉醉於種種溫馨的感情之中了。這是人家讓我過的最後的寧靜的時刻,我津津有味地在這裡記下它們的歷程。在隨著這個安靜的冬季而來的那個春天裡,就可以看到我下面要寫的那些災難的胚芽開始萌發了,在這些紛至遝來的災難當中,人們將再也看不到這種間歌時間,能讓我有工夫去喘息一下。

  然而,我似乎還記得,就是在這個和平的間歇中,即使在我的幽居深處,我還不是十分安靜,還不免遭到霍爾巴赫一夥的攪擾。狄德羅就給我引起了一些麻煩;除非我完全記錯了,《私生子》一書就是在這個冬天出版的,一會兒我就要談到這本書。由於後面將會講明白的種種原因,我那時期的可靠的文件剩下的很少了,就是留下的文件,日期也很不準確。狄德羅寫信向來是不注日期的。埃皮奈夫人和烏德托夫人寫信也只注明星期幾,而德萊爾通常也跟她們一樣。當我想把這些信依次排列起來的時候,就不得不摸索著,注上一些大概的日期。因此,我既不能確有把握地確定這些糾紛的開始,我就寧願把我所能記得的一切當作整個一條寫在下面。

  大地春回,我的狂熱更加高漲,我在愛火的激奮中又為《朱麗》的後幾部分寫了好幾封信,這些信都洋溢著我寫信時的那種狂喜的心情。我可以特別提出寫極樂園和湖上泛舟的那兩封信。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這兩封信都是在第四部分的末尾。誰讀了這兩封信而不心軟並且熔化在促使我寫出這些信的那種纏綿悱惻的感情裡,誰就該乾脆把書合上:他是沒有資格來評論感情這個題目的。

  正是這個時候,出乎意料,烏德托夫人第二次來訪。她的丈夫是近衛隊軍官,不在家,她的情人也正在服役,她就到奧博納來了,在蒙莫朗西的幽谷中租了一座相當漂亮的房子。她就是從那裡到退隱廬來作一次新的遠足。這次出遊,她騎著馬,扮作男裝。雖然我平生不喜歡這種蒙面舞式的喬裝,但對她那種喬裝的傳奇風度卻有些一見心傾,這一次可真是愛情了。因為這段愛情是我平生第一遭,又是平生唯一的一遭,又因為它的後果使它在我的記憶裡將永遠是既難忘而又可怕,所以請容許我把這件事說得稍微詳細點。

  烏德托伯爵夫人快三十歲了,根本說不上美,臉上還有麻子,皮膚又不細膩,眼睛近視,眼型有點太圓。儘管如此,她卻顯得年青,容貌又活潑,又溫柔,老是親親熱熱的。一頭烏黑的長髮,天然鬈曲,一直拖到膝彎。身材嬌小玲瓏,一舉一動都顯得又笨拙又有風韻。她的稟性極自然,又極雋雅:愉快、輕率和天真在她的身上結合得非常巧妙。她有的是那種討人喜歡的妙語,不假思索,有時竟奪口而出。她多才多藝,會彈鋼琴,舞跳得很好,還能做幾句相當漂亮的小詩。至於她的性格,簡直是天使一般:心腸好是它的基礎,而除了謹慎與堅強以外,她一切美德都兼而有之。特別在為人方面,她是那麼可靠,在社交方面,又是那麼忠誠,縱然是她的仇敵,做事也不瞞她。我所說的她的仇敵,是指恨她的男人或女人,因為,就她自己來說,她是沒有一顆能夠恨人的心的,而且我相信我們這點相同之處曾大有助於我對她的熱戀。在最親密的友情的傾訴之中:我從來沒有聽到她背後說過人家的壞話。就連她嫂子的壞話,她也從來不說。他不能對任何人掩飾她心裡所想的事,甚至不能抑制她的任何感情:我深信,她就是在丈夫面前也談她的情人,正如她在朋友面前、熟人面前、所有的人面前都談她的情人一樣。最後,有一點不容置辯地證明她那善良天性的純潔與真誠,那就是她可以心不在焉到無以復加、輕率到十分可笑的地步,常常于無意之中說出些話或做出些事來,對她自己可謂不慎之至,但從來沒有冒犯過別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