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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她很年青的時候就被勉強嫁給烏德托伯爵了。烏德托伯爵有地位,是個好軍人,但是喜歡賭博,喜歡鬧事,很不親切,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她在聖朗拜爾先生身上發現了她丈夫的一切優點,再加上許多可愛的品質,既聰明,又有德,又有才能。在本世紀的風俗中如果還有一點東西可以原諒的話,毫無疑問,就是這樣一種依戀之情:它的持久使它變得純正,它的效果使它受人欽仰,它之所以能鞏固起來,只是由於雙方的相互尊敬。

  我猜測,她來看我,固然也有點兒出於興趣,但更多地還是為了博得聖朗拜爾的歡心。他曾敦促她來,他相信我們之間開始建立起來的友誼會使我們三個人對這種往還都感到愉快。她知道我瞭解他們倆的關係,她既然能在我面前無拘無束地談他,自然就表明她喜歡跟我相處了。她來了;我見到她了。我正陶醉於愛情之中而又苦於沒有對象。這陶醉就迷住了我的眼,這對象就落到了她的身上。我在烏德托夫人身上看到了我的朱麗,不久,我就只看到烏德托夫人了,但這是具備了我用來裝飾我的心頭偶像的那一切美德的烏德托夫人。為了使我癡情到底,她又以熾熱的情侶身份跟我談著聖朗拜爾。多麼巨大的愛情感染力啊!我聽著她說話,感到自己在她身邊,竟幸福得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這是我在別的女人身邊都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她談著,談著,我自己也就感動了。我還以為我只是對她的感情感興趣呢,其實這時我自己也已經產生了同樣的感情了;我大口大口地吞下這毒汁,可是我當時只感到它的甜美。總之,在我們兩人都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她用她對情人所表現的全部愛情,激發起我對她的愛情來了。唉!為著一個心中已經別有所戀的女人而燃燒起這樣既不幸而又熾烈的愛情,真正是為時已晚,也真正是太令人痛苦了!

  雖然我在她身邊已經感到了那些異常的衝動,但我先還沒有覺察到我心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只是在她走了以後,當我開始想朱麗的時候,我才吃驚地發現,我想來想去都只能想到烏德托夫人。這時候我的眼睛睜開了,我感到了我的不幸,我為此而哀歎,但是我還料想不到這個不幸將要產生的許多後果呢。

  我今後對她持什麼態度呢?我遲疑了很久,仿佛真正的愛情還能留下足夠的理智讓你去深思熟慮似的。我正在舉棋不定,她又一次出乎意料地來找我了。這一下我心裡可有數了。伴隨邪念而來的羞澀之心使得我啞口無言,在她面前直發抖,我既不敢開口,也不敢抬起頭來,我心頭的慌亂簡直無法形容,而她不可能看不出來。於是我就決定向她承認我心裡慌亂,並讓她猜測慌亂的原因:這等於把原因相當明白地告訴她了。

  如果我年青而又可愛,如果烏德托夫人後來軟弱了,我在這裡就應該譴責她的行為,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所以我對她只有讚美,只有欽佩。她作出的決定是既大方又謹慎的。她來看我,是聖朗拜爾叫她來的,她不能突然疏遠我而不向聖朗拜爾說明原因,因為這樣就可能使兩個朋友絕交,也許還會鬧得滿城風雨,而這是她要避免的。她本來是對我既敬重而又懷有善意的,所以她就憐憫我這點癡情,但是不予以逢迎,而是表示了惋惜,並且努力要醫好我的癡情。她很樂意為她的情人和她自己保留一個她看得起的朋友。她說等我將來變得理智了,我們三人之間很可以構成一種親密而甜美的關係,而她每跟我談到這一點,便顯得再愉快也不過的。她並不只是限於這種友好的勸告,必要時她也不惜給我一些由我自己招來的較嚴厲的責備。

  我也同樣嚴厲地責備我自己。等到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就清醒了,我把話說出了之後,心裡也就比較平靜了。大凡一個人的愛情,被激起愛情的女方知道了之後,就變得好受些。我用來責備自己的那種力量理應醫好我的愛情的,如果事實是可能的話。我把所有強有力的理由都找來幫助我扼殺我這份愛情。我的操守呀、我的感情呀、我的原則呀、可羞可恥呀、不義不忠呀、罪在不赦呀、負友之托呀,最後還有個理由:以這樣的年紀,還讓最荒唐的熱情燃燒起來,而且對方又已經心有所戀,既不能對我的愛有所回報,又不能讓我保留任何希望,未免太惹人笑話了,而且這樣荒唐的熱情不但不能由堅持而得到任何好處,反而變得一天比一天更苦痛難堪。

  誰能相信啊!這最後一種考慮,原該給所有其他的考慮增添份量的,卻反而把它們都抵消掉了!「一段癡情,」我想,「只於我個人有害,那又有什麼可顧忌的呢?我難道是個要讓烏德托夫人小心提防的輕狂小生嗎?別人看到我這樣煞有介事的悔恨,不會說是我的殷勤、儀錶和打扮在誘使她走入歧途吧?嘿!可憐的讓-雅克啊,你自由自在地去愛吧,心安理得地去愛吧,別擔心你的歎息會有損於聖朗拜爾。」

  讀者已經看到,我就是在年輕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自命不凡過。上面那種想法正合我一貫的心理傾向,它使我的激情感到安慰;這樣一來,我就無保留地沉溺於激情之中了,甚至笑我那種不合時宜的顧慮是出於虛榮而不是出於理智了。對一顆正直的心來說,這是一個多麼重大的教訓啊!邪惡進攻正直的心靈,從來不是那麼大張旗鼓的,它總是想法子來偷襲,總是戴著某種詭辯的面具,還時常披著某種道德的外衣。

  我既怙惡而又無悔意,不久就毫無節制地為惡了;請讀者看看我的激情是怎樣循著我的天性的故轍,最後把我拖下了深淵吧。最初,為了使我放心,它採取謙卑的態度,後來,為著使我放手做去,它把這種謙卑轉變成為疑懼。烏德托夫人不斷提醒我,叫我勿忘本分,保持理智,她從來也沒有片刻迎合我的癡情,不過待我總是極其溫存,對我總是採取最親切的友誼的態度。我敢保證,如果我相信這份友誼是真誠的話,我一定也就感到滿足了,但是我認為它太熱烈了,不會是真正的友誼,因而我腦子裡就不免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這種與我的年齡和儀錶太不適合的愛情,使我在烏德托夫人眼裡的地位降低了,這個輕狂的少婦只是要拿我和我這過時的熱情來取樂,她一定把心裡話都告訴聖朗拜爾了,她的情郎恨我對不起朋友,便贊成她要弄我,兩人串通一起要把我逗得暈頭轉向,好叫人家嗤笑我。這種愚蠢的想法曾使我二十六歲時在我所不瞭解的拉爾納熱夫人身邊說了許多糊塗話,現在我是四十五歲的人了。又是在烏德托夫人身邊,假如我不知道她和她的情郎都是不至於開這樣殘忍的玩笑的正派人,那麼我這種愚蠢的想法倒也還是情有可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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